第四章故宅荒寺
廖群玉醒来,只觉喉咙又乾又痛,脑中昏昏沉沉,费尽力气才想起昨晚跟高
衙内一帮人喝酒,最後喝得大醉。
「老廖!廖叔!」高智商道:「起来了吧?我带了几坛酒……」
听到「酒」字,廖群玉差点儿吐出来,乾哑着嗓子道:「免了免了!」
「别啊。」高智商掀开帐篷,进来道:「我们一会儿上路去长安,老廖,你
要不要一起走?」
廖群玉赶紧道:「我回临安。」
「那正好。」高智商一摆手,刘诏和富安抱着几坛酒进来,「这些酒是给我
爹的。廖叔帮我带回去。」
「这个……」廖群玉有些为难,他来唐国是给主公办事的,哪儿能带着几坛
酒到处跑?
「我让刘诏跟你一路,」高智商大咧咧道:「出力的事,都交给他!」
身边多个耳目那还了得?廖群玉忙道:「不用不用,这点酒我带上便是。」
「那就劳烦廖叔了。等回临安,我请你喝酒!」
「呕……」廖群玉酒意上涌,喉咙一阵翻滚。
天色刚亮,众人便整理好行装。石越亲自带着人陪同,一行人离开留仙坪,
迤逦西行。
那位少主仍未露面,石越不敢多问,只加倍留意,车前马後地小心照应。
他不知道,程氏商会的少主并不在车队中,他天亮前就已经启程,前往北面
的山中。
领路的是小厮罗令,他骑了一头小毛驴走在前面,後面是袁天罡。袁老人没
有再打那面算命的旗幡,这会儿换了一件遮风的大氅,骑着一匹健马,顶着风埋
头赶路。
罗令并不知道几人的身份,只是天不亮几名客人便叫来掌柜,说是听了白员
外的故事,好奇心起,想去山里看看,掌柜对乡间道路不熟,便打发他来领路。
罗令骑在驴上,不时偷偷望向後面。最後面一匹高头大马,通体赤红,神骏
非凡。马背上却不止一人,而是一男一女共乘一骑。
马上的男子身形矫健,虽然不是十分引入注目的相貌,但气宇不凡,尤其是
那对眼睛,平常倒也罢了,一旦凝神注目,目光如有实质,盯在身上让人大气都
不敢出。
不过罗令偷看的不是那位男客,而是与他同乘的女子。那女子整个人都依偎
在男客怀中,被他用大氅裹着,露出的面孔也戴着面纱。但在上马时,罗令惊鸿
一瞥看到她的面容,那种媚艳的风情韵致,让他回想起来,心头还狂跳不已。
「那小厮又在偷看我了……」孙寿伏在主子怀里,娇喘细细地说道。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再故意搔首弄姿,卖弄风情,我就把你扔给
蛇奴。让她好好教训教训你。」
孙寿颦眉道:「奴婢不是有意的,往後再也不敢了,求主子恕罪。」
说实话,与其带着孙寿出行,程宗扬宁肯带上合德。赵小美人儿娇柔软嫩,
让人怎么都抱不够。只不过白员外的传说中总有狐仙,这一趟才专门带上寿奴。
山路多年来少有人行,到处枯草丛生,有些路段因为山洪和落石,变得难以
通行,连领路的小厮都走得小心翼翼,程宗扬胯下的赤兔马却如履平地,走得轻
鬆之极。
程宗扬从鞍侧的皮囊中取出一隻苹果,喂到赤兔马嘴边。这苹果是在路上买
的,又青又小,味道也极酸,但赤兔马吃得开心,还高兴得打了几个响鼻。程宗
扬拍了拍马颈,心下有些得意,要不是有这些苹果贿赂,这赤兔马还真不一定愿
意让自己骑。别说,赤兔马果然是名驹,即便在山间,仍然又快又稳,感觉比乘
车还舒适。
白员外的故居并不太远,小半个时辰便即赶到。远远看去,院门已经塌了半
边,上面挂着一方掉漆的旧匾,写的却是「兰若寺」。
程宗扬与袁天罡对视一眼,嘀咕道:「倩女幽魂?」
「不会是狐仙改女鬼了吧?」
「进去看看。」
罗令拴好驴子,过来道:「客官,这边走。」
程宗扬放开怀里的艳婢,跳下马四处张望了一番。
白员外的故居建在一处山梁上,位置算不得好,尤其是眼下的时节,北风呼
啸不绝,将院中几棵槐树都吹歪了,看上去就像一排伏地爬行的影子。
院内更是残破不堪,屋上瓦片掉落,露出半朽的椽子,如同一排排裸露的肋
骨。透过破损的墙壁,能看到内墙上绘着佛门画像,大都剥落得不成样子,残存
下来的几处,依稀能看出怒目金刚的痕迹。
罗令道:「这些房子以前都是仆人的住所,後来改成僧舍。两边是筒子廊,
再往里就是观音殿。」
「筒子廊?」袁天罡皱起眉头,觉得有些耳熟。
走廊上原本装着栅栏般的木架,但如今同样残破无余,有的倒在院内,一碰
就化为木渣,早已朽烂多年。
院内铺地的青砖大都已经碎裂,缝隙间长满齐膝深的茅草。中间三间正房改
成佛殿,由于背对着寒风,比起两侧的厢房,相对还要完整一些,至少殿门还保
存下来。
罗令推开虚掩的殿门,「这是观音殿,供的观音菩萨。」
半朽的殿门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昏暗的光线下,一尊佛像出现在众人
眼前。那佛像盘膝而坐,双手交迭在胸前,虽然落满灰尘,仍能看出头上戴着一
顶垂满璎珞的宝冠,双目低垂,宝相庄严。比起常见的观音像,这尊佛像多了许
多装饰性的细节,尤为奇怪的是,佛像裸露的脸颊和手臂都被涂成绿色。
孙寿打了个寒噤,脸色变得雪白。
袁天罡自从踏入院内,眉头就没有鬆开,拧着眉头道:「好奇怪……」
程宗扬盯着那尊佛像,「这不是观音。」
罗令正趴在地上给佛像磕头,闻言愕然抬起头。
程宗扬眯起眼睛道:「是度母。」
袁天罡道:「番僧?」
程宗扬点了点头,「到後面看看。」
内院同样残破,室内器具更是一概皆无。院侧一角还挖了一口井,井侧种着
两棵槐树。
不知为何,只看着井口,就让人觉得阴风四起,说不出的压抑。
程宗扬没有靠近,只远远看了两眼,然後低头看着孙寿。
孙寿此时已经浑身战慄,若不是被主人搂着,连站都站不住。她拼命缩在主
人怀里,发出恐惧之极的呜咽声。
罗令也不敢进院,解释道:「这地方鬼气森森的,镇上人平常也不敢来。」
眼看孙寿就要瘫倒,程宗扬道:「走!」
四人再无心探察,一窝蜂出了院子,牵了马匹,匆忙离开。
一直走出里许,程宗扬才呼了口气,「传言恐怕有些是真的,这地方死过不
少人……」他看着怀中的狐女,「是你的族人吧?」
孙寿浑身剧颤,喉中发出狐泣般的悲鸣。
袁天罡道:「那口井蹊跷得紧。在山梁上打井,挖到山底也未必出水。」
殿里供的度母……
两边的筒子廊,多半是转经廊,只不过经筒被破坏,只剩下架子……
白员外、狐族、番僧……
「留仙坪,留仙坪……怪不得不是遇仙坪,叫留仙坪。」程宗扬喃喃说着,
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些「狐仙」与白员外相遇,便被永远留在了此地。而那位白员外,会不会
真被番僧切片了?
他心下暗忖,是不是索性耽误几日,把人调回来,将整个院子都挖了,看看
里面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只是这么大的院落全部挖开,三五个月都未必能够幹
完,只怕误了正事。
正犹豫间,远处山路上忽然出现了一群人,领头的正是那个大主灶。
程宗扬不动声色地扯下兜帽,遮住面孔。
双方越行越近,周族众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程宗扬身下的坐骑上,对赤兔马
的神骏艳羡不已。唯独周飞直勾勾盯着自己怀里的艳婢,眼睛眨都不眨。
幹!程宗扬心头火起,一把握住刀柄。
忽然一声惨叫,却是那位大主灶马失前蹄,不小心跌进一条雨水冲出的横沟
内。周族众人慌忙去救,周飞如梦初醒,匆忙上前,双方就此错过。
◇◇◇
来回耽误了一个时辰,等程宗扬追上车队,已经是下午时分。凭借赤兔马的
脚力,原本用不了这么久,但为了照顾袁天罡,程宗扬只得收敛速度,没敢纵马
狂奔。
天寒地冻,骑马也不是个轻鬆活。将袁天罡送到贾文和车上,又给他喂了些
热水,袁老头才缓过劲来。
这边程宗扬讲了自己探访荒宅的经历,商量要不要派两名兄弟返回留仙坪,
好盯住廖群玉和周飞等人,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勾当。
贾文和只回了一句:「不用。」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程宗扬也是无奈,秦会之、班超这些谋士不在,身边擅长阴谋诡计的唯有一
个贾文和。可秦贾两人的风格全然不同,秦会之策划计谋,处处用心周密,解释
唯恐不够周详,总让自己听明白为止。贾文和却是不问不说,即使问了,也只说
怎么做,丝毫没有传道解惑的心思。
这事儿闹得……自己不问吧,心里堵得慌;问吧,又显得自己没智商。
「行!你说不用就不用。」程宗扬只好安慰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
然把贾文和当作谋士,就给老贾足够的信任。
傍晚,车队抵达商州。石越已经安排好客栈,众人歇息一晚,第二天一早继
续上路。为了尽快赶到长安,众人出发极早,城门还未开启,就驱车在城门内等
候。
谁知一直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天色将亮,城门依然紧闭。城内晨钟响起,本
该开门的士卒却不见踪影。
正当众人等得心急,城头传来一阵号角声,接着成群的士卒蜂拥而下。那些
士卒丝毫没有开启城门的意思,反而簇拥着一名身着明光铠的将领,大声鼓噪着
往城中奔去。
程宗扬正在纳闷,敖润面色铁青地狂奔过来,「不好了,程头儿!那些军士
哗变了!」
「什么!」程宗扬大吃一惊,自己刚在汉国经历过洛都之乱,怎么到唐国又
撞上军士哗变?难道自己一路开挂,走到哪儿乱到哪儿?
石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莫慌莫慌!这些军士只是索饷的——小的方才问
过,朝廷新派来的金商都防御使昨晚刚到任,这帮士卒商量好了,要给他一个下
马威,约定今日一早三军齐出,前去讨饷——咱们正好赶巧了。」
敖润急眼道:「兵变啊!还能不慌?程头儿,我们兄弟这便破开城门,你们
先走!我来断後!」
石越死命拉住他,「敖兄敖兄,你有所不知,这金商士卒哗变非止一次,自
从两年前许都防御使病逝,朝廷每派来一名防御使,这些军士都要闹上一回。不
过闹归闹,有许家人在背後约束,这些军士倒不抢掠百姓,只把朝廷官员殴打一
番,赶走了事。」
程宗扬听着都觉得稀奇,在车内问道:「你是说这里两年都没有主官?」
石越不知道贵客的心思,没敢称呼,小心回道:「正是。」
「朝廷派来的官员都被打跑了?」
「两年打跑了三个。」
「背後还有许家的人维持秩序?」
「就是方才那个金甲将军,许家大公子许重山。」
「他们图什么呢?」
石越解释道:「金商是唐国四十八藩镇之一,前任许都防御使去世,许家想
父死子继,由许家长子许重山继任,朝廷不肯,两边就僵上了。侯爷放心,这许
重山小的也打过交道,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从不骚扰百姓,对过往客商也多加照
应。眼下无非耽误一二,断不会有事。」
知书达理还敢和朝廷对着幹,一连打跑三任朝廷派来的主官?要是不知情达
理呢?难道要把三名主官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汉国即使洛都大乱,宗室外戚杀得人头滚滚,朝廷谕旨一下,各地州郡照样
凛然从命,哪里会像唐国一样,一个防御使的家人就敢视朝令如无物——这样的
藩镇,在唐国还有足足四十八个!
袁天罡也过来道:「这是常有的事。打一顿赶走就完。不会牵连旁人。」
好吧,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半个时辰之後,喧哗声平息下来。一名被打掉冠冕,撕掉官服,揍得鼻青脸
肿的官员被军士们推搡着押过来。
为首的将领一声令下,军士们推开城门,将那名倒霉的官员连同几名随从都
踢了出去。
军士们发出一阵哄笑,有人甚至拉开裤子,对着那群狼狈离开的家伙撒尿。
程宗扬这回算是开了眼界。一起藩镇驱逐朝廷命官的恶劣事件,不见刀光剑
影,倒是热闹得跟过节一样。汉国要是出了这种事,等不到第二天,老霍就得火
急火燎地领着羽林天军杀来平叛。可听刚才的话头,人家这都是第三回了。
石越说得没错,耽搁片刻之後,军士们让开大路,依次放行。那名将领还频
频向众人拱手,连声道罪,果然是知书达理。
众人一头雾水地离开商州,由于误了时辰,当晚只能在野外住宿。再次启程
後,众人加快速度,终于在第三天夜里,赶到蓝田。这里已经属于唐国京兆府的
辖地,离长安城只有六十余里。
「前面就是蓝田,今晚在城中歇息一夜,明日就能赶到灞桥。家主就在灞桥
迎候,见到衙内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程宗扬在车内听着石越与高智商的笑谈声,不由莞尔。这位石家在唐国的大
管事是个细致人,知道自己不想露面,特意拉着高智商在车外说话,解释行程。
石越是石家的世仆,也是石胖子最得力的手下,要不然以石超那性子,根本
撑不起这份家业。程宗扬虽然不想露面,但看在他一路辛劳的面上,在车内开口
说道:「做得不错。这一路辛苦石管事了。」
石越一怔,连忙拜倒,口称不敢。
说话间车帘揭开,一名美婢拿着一隻精巧的木盒下来,笑道:「一点薄礼,
还请笑纳。」
盒内放着一叠印刷精致的纸张,石越认得这是程氏商会发行的纸钞。每张面
值一枚金铢,相当于两贯铜铢,这一叠起码有一百张,合二十万钱。另外还有一
份文书,写的是舞都开发区田地若干,下面用了「舞阳侯程」和「舞都太守」的
大印,却是一张地契。
「这……」石越慌忙道:「侯爷赏赐太重,小的不敢受!」
「拿着吧。」程宗扬道:「这些地本来是给建康的朋友留的,送你一处。」
高智商也道:「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呢?哎呦,这地方不错啊。师傅,也
给我留一块吧,正好跟石二哥做邻居。」
「让你爹挑。」
「他还不是听我的?不行,我得多要几处,免得他还没死呢,就把我的钱都
给花完了。」
这位高衙内口无遮拦,说起自家父亲也殊无敬意,石越这几日领教得多了,
闻言啼笑皆非,最後拜谢道:「多谢侯爷!」
◇◇◇
蓝田位于长安城东南,自古以盛产美玉知名。尤其是水苍玉,出自蓝田玉山
的溪水中,其色青碧,如冰似水,新采出的原石放置在日光下,甚至能看到水气
袅袅,宛如轻烟弥散。
六朝之中,以汉国最强,而唐国最盛。只是经历过数十年前的黄巢之乱,藩
镇蜂起,国势不复以往,但繁华之处仍远超诸朝。不仅境中名州大郡人口稠密,
连蓝田这样的小邑同样规模宏伟。
蓝田东西各有一市,西市以丝帛、粮米、酒食生意为主,东市则店铺林立,
做的都是玉器生意。
冬日夜长昼短,酉末时分,天色已暗,随着夕阳西下,净街的鼓声响起,市
坊内店铺关门,行人匆忙返家,喧闹的街面逐渐安静下来。
三百通鼓一过,坊门紧闭,街上行人断绝。东市西北角,一家不起眼的玉器
行早早上了门板,杜门谢客。此时二楼的轩窗内微微一亮,有人燃起灯火。
一名面带伤疤的凶汉恶狠狠盯着点灯的掌柜,钵盂大的拳头用力握紧,他指
背、拳锋上遍布着厚厚的拳茧,犹如铁铸。「啪」的一声,掌心一隻玉盏被捏得
粉碎,接着一点一点捻成玉屑,从他指缝间洒落下来。
那人低沉着声音道:「姓谭的!你什么意思?」
掌柜吹灭火摺,笑眯眯道:「瞧你说的,樊兄豪勇过人,普天之下,谁人不
知,谁人不晓?」
「行了,谭仲!樊某这回虎落平阳,借你的地方避避风头,你要不方便,樊
某这就走!」
「别急啊。」谭仲重新取出一隻玉盏,摆在樊雄面前,然後斟上酒,做出长
谈的架式。
「自从樊兄去往汉国,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这回樊兄携家带口来蓝田,总
得多住几日,好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
樊雄气消了一些,拿起玉盏一口喝乾,沉着脸没有作声。
谭仲又斟上一杯,「来来来!我们兄弟共饮一杯!」
樊雄举杯欲饮,脸上忽然变色,他一把摔掉杯子,挣扎着想坐起来,晃了几
下,又跌坐回去。
谭仲笑容不改,自顾自饮了半盏,笑道:「樊兄这趟发了不少财啊。光是珠
宝就装了三大箱,啧啧啧啧,还拐了个花枝般的美妇人……」
樊雄咬牙切齿地说道:「谭仲!你个小人!」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都是做道上生意的。我总得摸摸底吧?老樊,大伙
儿兄弟一场,你也别瞒了,怎么发的财?跟兄弟说道说道。」
樊雄瞋目不语。
谭仲拿起被他捏碎的玉盏看了看,「可惜了。」说着往地上一丢。
房门「咣」的一声被人踹开,一名满身是血的独眼汉子持刀而入,一手拧着
一名女子的髮髻,扯了进来。
那女子衣衫不整,手足都被衣带捆住。她丰姿秾艳,容颜颇具姿色,只是此
时雪白的面孔没有半点血色,眼中满是惊恐。
樊雄瞳孔收紧,低吼道:「杜恶虎!」
独眼汉子狞然一笑,沙哑着喉咙道:「樊鹞子,有日子没见了。」
樊雄狠狠瞪着那厮。杜恶虎是长安城有名的恶徒,几年前犯了人命官司,亡
命江湖,没想到会躲在这里。
谭仲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妨把话说开。老樊这回捞了一笔,但钱不到手
也是白搭。这几日我也瞧出来了,你是给人看家护院去了吧?这位小娘子想必是
你的东家了。老樊是个厚道人,我猜你是不好下手。这不,杜兄弟出手,帮你把
活儿都幹了。」
樊雄眼角突突直跳,「人呢?」
杜恶虎独眼凶光毕露,「除了这小娘子,其他人全都杀了!」
樊雄呆了一下,「都杀了……」
「四个随从,两个下人,全都割了脖子。」谭仲比了个手势,然後轻描淡写
地说道:「放心,後半夜咱们三个一起动手,挖坑一埋——神不知鬼不觉。」
「你们两个蠢货!」樊雄恨声骂道:「坏了老子大事!」
「几条人命,算得什么大事?」杜恶虎不屑地说道:「樊鹞子,你可是越活
越回去了。」
樊雄梗着脖子吼道:「有种你们把我也杀了!」
「老樊啊,你这说的可是气话。」谭仲道:「大伙儿都是道上兄弟,义字当
头,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对不对?」
樊雄怒视着两人,最後狠狠啐了一口,「义你娘的头!扶老子起来!」
谭仲在酒中下的麻药,是专门用来阴人的,能让人半身麻痹,手脚无力,不
过药效并不强。他取来一壶凉水,樊雄一口气喝了半壶,把剩下的泼在头上,精
神渐复。
谭仲道:「老樊,说说吧,这小娘子是谁?」
旁边的杜恶虎扯住那女子的髪髻,一手抬起长刀,抵在她颈下,将她下巴挑
起来。
那女子唇瓣颤抖着,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杜恶虎狞笑着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上那女子雪白的粉颈,沿着她的下巴、红
唇、鼻梁……一直舔到眼角,然後猛一用力,像野兽一样吸吮着,仿佛要把她眼
珠吸出来。
那女子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哭叫起来。
「哭个屁!」樊雄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那女子被打得眼冒金星,更没想到自己的护卫会突然翻脸,一时间连哭叫都
忘了。
樊雄从她衣衫上撕下一块,塞住她的嘴巴。然後倾过身,小声说了几句。
三人围着圆桌,脑袋越凑越近,最後同时发出一阵狂笑。
谭仲竖起大拇指,「老樊,有你的!弄到肥羊不说,难得的是没有手尾。白
捡!」
杜恶虎独目放出淫光,舔着嘴唇道:「老子还没幹过这等体面的贵人,这回
可要尝个鲜。」
樊雄骂道:「老子一路都没下手,凭什么让你拔头筹?」
谭仲劝道:「人是老樊诓来的,要上也是老樊第一个上。又不是没开过苞的
鲜物,大伙儿轮着来。」
樊雄提起已经瘫软的女子,按在桌上,手掌伸进她衣内,一把扯开。
第五章蓝田日暖
罂粟女一边换着衣物,一边道:「娘娘今天又吐了呢,诶,你说,会不会是
真有喜了?」
「哪儿能呢?」阮香琳靠在椅上,闲闲磕着瓜子,「我们这么多人都没能怀
上,她来得最晚,怎么就怀上了?多半是车走得太快,晕车了。」
「船也晕,车也晕,可真是个娇怯的身子。」
阮香琳抛了颗瓜子,打在她头上,「娘娘的醋你也呷得?」
「我就是说说罢了。」罂奴笑道:「说来娘娘可真够害羞的,昨晚还央求主
子吹了灯再弄。主子想换旱路,她还推三阻四的不肯。」
阮香琳笑道:「我看啊,她後面也保不了几日。依相公的性子,等到了长安
住下,要不了几日,就会哄着她开了後庭。」
罂粟女道:「我倒是盼着主子赶紧收用了雉奴,等主子用过,我们姊妹就把
她叫来,尝尝太后娘娘的滋味。」
说笑间,房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中行说板着脸进来。
罂粟女连忙扯起衣物掩住身体,斥骂道:「死太监!又不敲门!」
中行说翻了翻眼珠,「多稀罕似的!寿奴那个贱婢呢?」
阮香琳道:「没在这屋。也许被相公叫去了吧。」
「没有。」
「那就是蛇姊姊叫走了。」
「蛇丫头也在找她呢。」
罂粟女与阮香琳对视一眼,讶然道:「不会是逃了吧?」
阮香琳道:「她哪儿有这胆子?」
「还愣着幹嘛!」中行说呵斥道:「快找人去!」
「哟,又耍你大总管的威风了?」罂奴不服气地说道。
「再敢啰嗦,我就给光奴那贱婢喂巴豆,」中行说阴声道:「拉你一身。」
「你!」
「我有一百种方法收拾你,一天一种,仨月不带重样的。」中行说阴恻恻说
道:「你当我在宫里是白混的?什么栽赃陷害,含沙射影,煽阴风点鬼火,揪辫
子使绊子,撂黑砖放冷箭……我全都拿手!你要不要试试?」
罂粟女气得七窍生烟,尖声道:「滚出去!我要换衣服!」
蓝田盛产美玉,石家同样在此设有商行,不过并不买卖玉器,而是做的玉料
生意。每年都要采买大量蓝田玉的原石,运往建康,一转手便是几倍的利润。由
于交易量极大,石超专门在店後买了处院子,作为别院。
程宗扬此行就住在院中,他们赶在宵禁前入城,等收拾停当,已经是戌末亥
初时分。途中劳累,众人各自歇息,倒是中行说这个不安分的四处乱转,头一个
发现孙寿没了踪影。
接到消息,程宗扬也有些嘀咕。孙寿是汉国公布的逆贼,逃出去死路一条,
只能依附于自己门下,寻求庇护。这些日子,这贱婢表现得百依百顺,结果自己
也大意了,压根儿没想到她还有逃走的可能。
凭她化形的能力,她要真逃走,自己真不一定能把她抓回来,毕竟这里是唐
国境内,孙寿的身份又无法曝光。
「你们别说啊,」程宗扬道:「中行说这厮烦人是烦人了些,可还真个是当
总管的材料——瞧瞧你们几个,有谁留心少了人吗?」
阮香琳和蛇夫人都有些讪讪的,「奴婢这就带人去找。」
「别惊动太多人,就房里这些,大伙儿分头找找,最多一个时辰回来。」
「要是找不到呢?」
「那就别管了。」
蛇夫人道:「她衣饰、钱铢都没带,想必也跑不远。」
罂粟女悻悻道:「等逮住那贱婢,非要她好看!」
「行了,你们少欺负她点儿就是了。」程宗扬说着站起身。
赵合德道:「我也想去。」
「来吧。」程宗扬拉起她,然後对赵飞燕道:「你先歇一会儿。」
赵飞燕道:「你小心。」
蛇夫人道:「娘娘还是小心自己吧。等主子回来,娘娘还有得折腾呢。」
众女都笑了起来,惹得赵飞燕玉脸飞红。
程宗扬、赵合德、阮香琳、蛇夫人、罂粟女,加上中行说,六人分成三组,
分头寻找。唐国宵禁只禁止上街,坊市内不管。不过东市大都是玉行,没有多少
住户,入夜後犹如空城,到处黑漆漆一片。
孙寿逃走时没有携带任何物品,也没有留下丝毫线索。众人也没个方向,只
能尽人事听天命,碰碰运气。
程宗扬拉着合德的手,权当踏夜漫步。距离洛都之乱已然月余,如今已是腊
月二十五,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今年新年,我们要在长安过了。你怕不怕?」
「不怕啊。有你,还有阿姊,到哪里我都不怕。」说着,赵合德微微叹了口
气,「就是阿爹到了洛都,没有见着我们,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途中消息不畅,程宗扬也不知道匡仲玉、唐衡等人是否找到赵家父兄,又因
为担心赵氏姊妹担心,一直瞒着姊妹俩,只笑道:「放心吧。胡情那奴婢已经仿
着你们的模样幻化过,保你爹爹看不出来。」
赵合德嘟起嘴,「只是脸有点像,别的一点都不像。」
程宗扬小声笑道:「合德身子这么水嫩,再厉害的狐狸精也变不出来。」
赵合德红着脸推了他一把,忽然腰身一紧,被他一把揽住。赵合德愕然抬起
头,只见自己夫君脸上的嘻笑已经荡然无存,两眼望着远处一幢小楼,神情凝重
之极。
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楼,楼上隐约亮着一点灯火,夜色下静谧安详,看不出丝
毫异样。
程宗扬却感受到从小楼方向传来一股浓郁的死气——死者绝不止一两个!时
间就在半个时辰之内。
程宗扬护着合德,小心靠近。
刚走两步,墙角蓦然闪出一个影子。赵合德瞪大眼睛,险些惊叫出声,却被
程宗扬按住。
那人扑到程宗扬脚边,抱住他的小腿,身子瑟瑟发抖。然後她扬起脸,妖娆
的面孔上满是惊惧。
原来是孙寿。赵合德微微鬆了口气,接着心底又泛起一丝疑惑,她既然没有
逃跑,为何会吓成这样子?
孙寿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颤声道:「主子……救
救阿姊……」
◇◇◇
程宗扬跃上檐角,将长刀藏在肘後,轻轻一挑,划开窗纸,往内看去。
室内摆着一张圆桌,桌边点着一盏油灯,一名女子躺在桌上,正被三名男子
围在中间。她髮髻鬆开,口中塞着布团,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哀求。
一名独眼凶汉狞笑撕开她的衣衫,张开大手,抓住她一隻乳房,在掌中用力
揉捏。另一名面色阴沉的大汉扳住她的膝盖,朝两边分开。还有一名商贾打扮的
汉子,笑眯眯剥下她的亵裤,露出白生生的粉臀。
眼看那女子就要羊入虎口,程宗扬斜肩一撞,将木窗撞开,长刀贴着肘尖递
出,触到那名独眼凶汉的腋下,才猛然一送。刀尖崩碎肋骨,混着骨渣切入肺部,
接着劲气一震,将他内臓搅得粉碎。那独眼凶汉喉头鼓起,喷出一团带着碎肉的
鲜血,整个人就像被扎破的血囊一样溅血倒地。
那名商贾轻身功夫极好,见状立即飞身跃起。灯影间刀光一闪,将他双腿齐
齐斩断,剩下的半截身体撞在桌上,在地上翻滚着,洒下大片大片的鲜血。
最後一名汉子握着那女子的双腿,正待进入,这会儿却是一动也不敢动,豆
大的汗滴顺着他的鼻尖落下,掉在胸前淌血的刀锋上。
程宗扬头也不回地一脚踢出,将断掉双腿,嘶声哀嚎的商贾踢晕过去。
最後那名汉子「扑嗵」跪地,嘶哑着喉咙道:「侯爷饶命……」
程宗扬眯起眼睛,「你认得我?」
「认得认得……小的姓樊,在洛都给人当护卫……」
程宗扬心下恍然,再看向桌上那名私处尽露的女子,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
「人生何处不相逢……久违了,湖阳君。」
美妇口中还塞着布团,她本来已经绝望的眼睛闪了一下,惨白脸上慢慢泛起
血色,最後哽咽起来。
程宗扬心下也不免感慨。第一次遇见湖阳君,还是在洛都街头。当时正逢湖
阳君出行,车马连绵不绝,随从前呼後拥,声势煊赫。再次相遇,这位贵妇已然
沦落为砧上鱼肉,就像猎物一样,被几名蟊贼按在桌上肆意凌辱。人生遭际,莫
过于此。
衣袂声响,孙寿与赵合德一同进来。
见到桌上的女子,孙寿扑过去道:「暖姊姊……」
赵合德看着满室的鲜血,惊惧之余,目露不忍。
程宗扬坐下来道:「说吧,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小的樊雄,长安人氏……」
樊雄原本也是长安市井之徒,坊间人称樊鹞子,向来好勇斗狠,与杜恶虎一
样,与人斗殴,背了人命案子,不得不逃亡他乡。不过他比杜恶虎逃得更远,居
然逃到了汉国。因为一手好刀法,又是亡命之徒,被吕氏看中,召到门下,後来
又投入吕氏姻亲,湖阳君门下,成了一名护卫。
洛都之乱,吕冀一脉覆灭,孙氏也遭遇灭顶之灾,满门尽诛。唯独湖阳君当
时正在城外别业,躲过一劫。当时洛都城门紧闭,永安宫方向一片大火,湖阳君
惊惧之下,不知所措。樊雄见她身边财物甚多,怂恿她逃往唐国避避风头,待吕
太后重新掌权,再行返乡,否则不妨隐名埋姓,寓居长安,也不失为富室。
湖阳君走投无路,最後听了樊雄的鼓动,带上钱铢金玉,与几名家奴逃往唐
国。随後消息传来,太后失势,孙氏族诛,湖阳君更不敢回头,被樊雄带着辗转
奔波,好不容易才来到此地。
樊雄有人命官司在身,不敢直接回乡,投奔身在蓝田的故交谭仲打听消息,
却被谭仲看出风色不对,暗地里叫上杜恶虎,来了一出黑吃黑,将湖阳君的几名
家奴杀了个乾乾净净。毕竟是故交,他们对樊雄倒没下毒手,只是如此一来,樊
雄也上了贼船,再洗不乾净。
等樊雄透露出湖阳君的身份,两人心下大定。湖阳君身为负罪潜逃的汉国封
君,不但有财有貌,而且还是不能见光的黑户,真如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一般,
捡了也是白捡,绝无後患。
樊雄本来打着主意独吞,如今被两人揭穿,索性撕破脸。于是三人合谋,一
不做二不休,夺了湖阳君的钱财,三人平分,再拿她的身子享用几日,将来不管
是杀了一埋,还是毒哑卖入娼窠再捞一笔,都不用担心手尾。
孙寿被寄养在孙家,自幼与湖阳君姊妹相称。她身为狐族,嗅觉极为灵敏,
入城时路过谭仲的店铺,便隐约闻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只是她在程氏内宅身份低
贱,不敢随便惊动他人,便在入夜後自己寻来,结果正撞上这些恶匪杀人夺财的
行径。
孙家正是因为自己如今的主子而覆灭,连自己都是俘奴的身份,眼见湖阳君
受辱,她却束手无策,只能坐视。直到主子寻来,孙寿情急之下,才现身求救。
结果自己眼中天大的事,在主子眼中却轻如浮尘。一出手,三名杀人越货的
凶徒便一死一伤一降。
湖阳君身陷险境,罪魁祸首正是自家主子,可危难之际,又是自家主子出手
相救。孙寿心头百味杂陈,抱着湖阳君痛哭失声。
没多久,众人闻讯纷纷赶来。看着满室血迹,石越立刻说道:「侯爷先请回
去,此间之事交给小的便是。」
「这么大的命案,能兜住吗?」
「无妨。他们杀人在先,侯爷救人心切,仗义出手。」石越道:「侯爷若是
不方便,此事尽管放在我等身上。」
「这样也行?」
石越嘿嘿一笑,「只要这位樊爷别认错人就行。」
樊雄连忙澄清,「出手的我没看清楚,跟谁都有点像。」
姓樊的这么识趣,程宗扬收起灭口的心思,对石越道:「这边的事情就辛苦
你了。」
石越躬身道:「小人份内的差事,哪里辛苦?」
回房换下染血的衣物,赵飞燕已经备好热水,亲手帮他洗浴。
浴桶是新箍的,足有一人长,两人并肩宽窄,里面还设有卧具,可供坐卧。
程宗扬刚吸收了数道死气,气血翻滚。此时躺在热腾腾的水中,不禁起了兴致,
拉住赵飞燕的手道:「你也进来,咱们一起洗。」
赵合德在旁道:「不要,上回姊姊跟你洗完,差点儿就受凉了。」
「你阿姊可没这么娇弱。」
「你们上回洗完,大半桶水都泼了出来,连地毯都湿透了,还能不着凉?」
赵飞燕道:「我已经洗过了,让妹妹跟你一起洗好了。」
「我才不要!」赵合德一边说,一边飞也似的跑开。
程宗扬悻悻道:「这丫头!跑得倒快。」
「还不是你那回故意逗她,让她呛了好几口水。」赵飞燕说着,将一条热腾
腾的巾帕盖在他额头上,「我去取些澡豆来。」
程宗扬枕在木桶边沿,闭上眼睛,微微吸了口气,凝神展开内视。
丹田内的气团已经平静下来。突破第六级通幽境,使他气海容量大增,真气
的运行重新变得顺畅,不再时刻处于崩溃边缘。但气团周围的灰黑色杂气只多不
少,暂时还看不出减弱的迹象。更让不解的是,那些杂气中偶尔会出现一些金色
的光点,沿着某种纹路时隐时现。他反复展开内视,始终未能看清那些光点的细
节。
程宗扬暗自猜测,这些金色光点很可能一直都存在于丹田的气旋内,只是此
前修为不够,才未能发现。自己进入第六级通幽境,对真气的掌控更深一层,才
察觉到它的存在。这样猜测的话,随着修为的加深,这些光点会越来越清晰,直
到自己能完全掌控为止。
房内传来细微的轻响,程宗扬摘下额上的巾帕,不出意外地看到两名女子。
孙寿披着一袭薄纱,白嫩的胴体若隐若现。旁边的湖阳君也是同样打扮,她
年约二十五六,生得粉面桃腮,虽然不及孙寿妖媚艳丽,也颇具风情。
孙寿俯身拜倒,柔声道:「奴婢多谢主子恩典。」
湖阳君同样拜倒,带着一丝忐忑,战战兢兢道:「妾身多谢程侯。」
程宗扬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唇角微微挑起,「湖阳君客气了。」
「妾身不敢。丧家之人,岂敢受侯爷如此称呼?侯爷呼妾身孙暖便是。」
「孙暖……是你的闺名吗?」
「是。」
「那怎么好意思呢?」
「若非侯爷搭救,妾身已经沦落贼人之手,名节尽丧。如今妾身无依无靠,
还请侯爷收留。」湖阳君扬起脸,「妾身愿为奴为婢,终身服侍侯爷。」
「让你丧家的仇人好像就是我吧?你身为封君,给人当奴婢就不说了,服侍
仇人你也愿意?」
湖阳君咬了咬牙,「愿意!」
「寿奴,这是你的主意吧?」程宗扬冷笑一声,「真以为我这里什么人都收
呢?」
「奴婢不敢。」孙寿道:「暖儿姊姊只是蒙主子搭救,想报答主子的恩典。
不敢妄求入主子门下——姊姊,还不赶快向主子认错?」
孙暖涨红了脸,「妾身知错了。」
孙寿道:「暖儿姊姊感念主子的恩德,无以为报,自愿以身相报,还请主子
开恩,收用了吧。」
程宗扬摆了摆手,「免了。」
孙寿哀声道:「求主子开恩,让暖儿姊姊服侍一番。暖儿姊姊虽然不及内宅
的姊姊们美艳,可也有几分姿色。主子便收用她一次可好?」
「没兴趣。」
孙暖低着头,脸色时红时白,只恨没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自己身为封君,
即便落难,也是年华正盛的美貌贵妇。自己已经甘愿为奴为婢,又有寿儿软语央
求,没想到却被他当面一口回绝,将自己视如敝屣,不禁羞得无地自容。
孙寿苦苦求道:「男人不都喜欢尝鲜吗?主子就当是尝个鲜吧。」
「我说了没兴趣。」
孙寿眼泪汪汪地说道:「主子是嫌弃暖儿姊姊并非完璧吗?可姁奴也不是完
璧啊。」
程宗扬脸色一僵,连忙往外看了一眼,「说什么呢?」
「主子不是连姁奴都收用了吗?我都看到了——那天主子趁着姁奴配药,把
她推到几案上,从後面用了她。事後还让她不许说出去。」
「咳,咳,咳!」程宗扬捂着嘴巴咳嗽起来,心下尴尬得要死。
自己当初可是信誓旦旦,说过不会收用姁奴。一方面义姁出自光明观堂,又
跟岳鸟人隐约有点瓜葛。另一方面自己内宠已然不少,有心树个牌坊,表示自己
不是见一个上一个那种烂人,结果牌坊还没树起来,就被自己给砸了。
说起来自己真不是有意,那天纯属一时兴起,本想着姁奴不愿意就算了。谁
知她冷淡的样子全是装的,一推就倒,乖乖让自己用了个痛快。其实自己幹完就
後悔了,才叮嘱她不许说出去,没想到会被寿奴看了个正着。还是常言说得有道
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程宗扬自忖也是个厚脸皮的人,可这会儿脸上仍禁不住热辣辣的发烫。不管
别人怎么看,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内宅诸女算是厚道的,不像其他权贵,平常养着
一群侍姬寻欢作乐,转手送人也毫不怜惜。
自己身边的女子无论原本身份如何,进了自家内宅,程宗扬都把她们视为自
己的女人。即使孙寿、成光、尹馥兰这些贱人,要欺负也是自己欺负,绝不会让
给别人。也就是说,不管她们愿不愿意,她们余生都只会留在自家内宅,属于自
己的禁脔。
也正是因此,他才没有把义姁收入内宅的想法。毕竟收下来,自己就要对她
负责。倒不是自己养不起,而是不想有太多牵绊。毕竟自己的女人已经不少了,
没看到那位据说是处子的太后,自己都忍着没动吗?就因为一时冲动,养着一个
没有半点感情的女人,未免太吃亏了。
对义姁都是如此,何况是湖阳君呢?她跟自己萍水相逢,只因为走投无路,
又遭逢信任的护卫背叛,才委屈求全求庇于己,自己幹嘛非要收她?因为她长得
美吗?笑话!她长得再美,能跟飞燕、合德这种倾城绝色比吗?
看着满面羞惭的湖阳君,程宗扬轻哼一声,最後开口道:「脱。」
孙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有些慌张地褪去薄纱,赤条条立在木桶前。
湖阳君并不是什么贞妇烈女,她出身优渥,又正值芳华盛年,从不缺少裙下
之臣前後奉迎,颇以容貌自持。孙寿出主意让她以报恩为名,献身求庇时,湖阳
君还有些许自降身份的羞愧和不甘,最後还是因为走投无路,又被身边的亲信背
叛吓到,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她原想着凭自己的姿色,略微展露一二,便可手到擒来。事到如今,她才发
现局面与自己想像的大相径庭。自以为傲人的姿色,人家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
那个毁灭了自己家族,又救了自己性命的男人躺在浴桶中,双臂张开,放在
木桶边沿,就那么懒洋洋看着自己,像是在看一件平平常常的玩物一样,目光中
甚至有一丝不屑。
已经失去了身份的倚仗,如今连自身的姿色都难以指望,湖阳君顿时惶恐起
来。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那位程侯看不上她,把她扫地出门,自己会有什么下
场?身处异乡,无家可归,甚至被宵小之徒侵犯强暴……
直到此刻,孙暖才意识到,眼前的男子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自己的生死
荣辱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怀着被抛弃的忐忑与不安,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孙暖经历了自己一生中最大
的羞辱。
她光着身子,被人从头到脚看过一遍,然後按照吩咐,托起双乳来回摇动,
展示乳肉的饱满与弹性;接着又挺起下体,手指分开羞处,将自己的私密部位展
露出来;最後还被迫弯下腰,转身背对着木桶,双手抱着屁股朝两边分开,展示
自己臀部的丰满和圆润,还有後庭和穴口的艳态。
即便在逃难路上,湖阳君也不缺少仆役、钱财,日子依然养尊处优。直到此
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卑微。曾经引以为傲的肉体,此时却让她越来越
自惭形秽,越来越不自信。在对方眼里,自己就像一粒浮尘,渺小得几乎可以忽
略不计。
她极力展示着自己的肉体,将自己每一处隐私部位都展露出来,只求能获得
主人的垂青。
终于,主人开口说道:「过来吧。」
那一瞬间,孙暖感激得几乎要哭出来,刚才经历的所有羞辱都变得值得。
孙暖裸着白生生的身子爬进木桶,不等主人吩咐,便把玉颊埋到他腿间,颤
抖着张开红唇。
毕竟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房内虽然烧着薰炉,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孙暖光
着身子让主人观赏半天,早已瑟瑟发抖,浸入水中身子仍在发颤。直到将阳物含
进口中,她才发现那根阳具热得出奇,仿佛一阵暖流顺着舌尖和口腔,一路涌入
体内,寒意顿时去了大半。
孙暖满足地呻吟一声,顾不得去看主人的脸色,便卖力地吞吐起来。
程宗扬勾了勾手指,把孙寿也叫进来,又让两人换个姿势。
两女并肩伏在木桶中,螓首凑到主人腹下,一边用红唇和香舌服侍主人的肉
棒,一边将白花花的浑圆雪臀翘到主人面前,供主人把玩。
外面寒意四起,浴桶中的水非但没有冷却,反而越来越热。缭绕的水汽像烟
雾一样蒸腾而起,两具白美的身子宛如美女蛇一样纠缠在一起,在水雾间时隐时
现。她们盘绕在主人身上,面孔愈发娇艳,眉眼间满是春意,顾盼间媚致横生。
走到门口,便听到房内传来一连串的浪叫声。赵飞燕拿着澡豆和刚取出的新
衣,在门外听得面红耳赤。
自己妹妹也是一样。赵合德玉脸绯红,想笑又不敢笑,听到尖亢处,小手还
按住胸口,怕怕得露出几分怯意。
赵飞燕等了半晌,待动静小了一些才推门进去。一进门,便看到一具白花花
的胴体四仰八叉地躺在大圆桌上。那女子浑身是水,两条玉腿大张着,浑圆的雪
臀悬在桌子边沿,露出肛洞,一边被自家夫君幹着屁眼儿,一边自己用手将蜜穴
扒得敞开,展露出穴内红嫩的蜜肉。
寿奴光着屁股跪在圆桌上,拿着一根玉杵,在她敞露的艳穴内戳弄,一边低
下头,吸吮她的花蒂。那女子面色潮红,弯眉紧紧拧在一处,红唇圆张着,不时
发出尖叫。
寿奴抽出玉杵,扶着主人的阳具送入孙暖蜜穴中,笑道:「主子小心着凉,
快放到暖儿姊姊里面暖一暖。」
赵飞燕将新衣放在榻上,掩口跑了出去。
片刻後,房内发出一声低吼,声震屋宇,连屋上的瓦片都在微微震动。
赵飞燕与妹妹相顾失色,最後赵合德拍了拍胸口,庆幸地小声道:「还好不
是我,不然这一下我死定了……」
良久,房门打开,湖阳君与孙寿扶携着出来。
一出门,湖阳君就涨红了脸。只见廊内满是莺莺燕燕,一众花枝招展的女子
都用笑谑的目光看着两人,显然是来看她笑话的。
孙暖躲避不得,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忍着下体的痛楚,一手扶着墙壁,
慢慢挪着步子。
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廊内发出一阵奚落的笑声。接着她看到一名女子招了招
手,自己那个仗着太后宠爱,素来骄纵的妹妹就像被主人召见的姬妾一样乖乖过
去,被她搂在臂间,肆意抚弄,脸上露出一副甘之如饴的媚态。
孙暖不解地睁大眼睛,然後看到一名艳女抱着手臂走过来,笑道:「来,叫
声姊姊。」
◇◇◇
「我不要挨着你。」
赵合德躺得远远的,抱着被子,几乎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
程宗扬啼笑皆非,「怕我吃了你啊?」
赵合德用力点了点头。
程宗扬扭头看着赵飞燕。大美女忍着笑掀开被角,给他留了一个位置。
程宗扬欣然道:「还是娘娘心肠好,给微臣面子。」
赵飞燕笑道:「谁让你刚才那么厉害,把她都吓住了。」
程宗扬把她香软的身子搂在怀中,「我刚才想通了,谁也没规定我必须负什
么责任吧?我救了她一命,她自己愿意报恩,我幹嘛要拒绝呢?送上门来的都不
要,将来我一想起来,肯定会後悔,对不对?再说了,她又不是什么好鸟,既然
她自己愿挨,白玩为什么不玩呢?」
赵合德气哼哼道:「怪不得姊姊说,男人都是这样子的,就算是不喜欢的女
人,还是想上。」
「这叫人性。」程宗扬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以前背负的道德包袱太重,现
在我选择不再压抑自己的天性。这么说吧,只要敢送,我就敢要。」
赵飞燕忍不住笑了起来。
程宗扬朝她臀上拧了一记,「笑什么?」
「我是笑夫君虽然说得口响,可心肠太软,终究做不到无情无义。」赵飞燕
笑道:「要不然也不会怕她们受凉,还故意把水弄热。」
程宗扬嘴硬地说道:「我是怕她冻得打哆嗦,做起来不爽利。」
赵飞燕柔声道:「夫君权重一方,不想被人看出心软。可夫君天性如此,岂
能压抑得住呢?那位湖阳君这一注果然是押对了,既然有了一夕之缘,往後夫君
总不会不管她。」
无语半晌,程宗扬才苦笑着说道:「我的弱点有这么明显吗?居然连你都看
出来了。」
「什么嘛。」赵合德嘟着嘴巴道:「你刚才跟老虎一样,还心软。」
程宗扬狞笑道:「大老虎要吃你了。」
「啊!」赵合德拼命压住被子,不让他的魔爪伸进来。
第六章灞桥风雪
翌日清晨,车马驶出蓝田,北上长安。
昨晚那场涉及数条人命的案子波澜不兴,没有任何衙门的捕快过来询问,就
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也不知道石越花了多少钱,才摆平此事。
途中天气渐变,到得下午时分,天际乌雲密布,纷纷扬扬飘起雪花。
袁天罡道:「幸好幸好!这场雪要是早下半日,说不定就困在路上了。」
程宗扬这会儿也跨上赤兔马,与袁天罡并辔而行。临近长安,他心情也不禁
有些激荡。这座盛唐都城可谓是名传千古,说不尽的文采风流,繁华鼎盛,留下
无数令人心驰神往的传说。穿越之前,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能亲身经历这一
切。
袁天罡抬起手,「那里就是灞桥了。」
「哦?」程宗扬抬眼望去,只见远处一座青石长桥横跨灞水之上,桥头立着
一对汉白玉的华表,高及两丈,柱上雕刻着蟠龙,柱顶承盘上蹲着一对望天犼,
兽目上点着金漆,居高临下,睥睨四方。
桥沿上挑起一长排青石龙首,如同无数巨龙从桥上探出身来,争相往河中吸
水。岸上遍植垂柳,只是隆冬季节,柳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随风飘舞。
「此处是东、南两方出入长安的必经之路,亲友送别,每每折柳相赠。」袁
天罡道:「到了春季,柳絮漫卷,有如风雪,人称灞桥风雪,是长安城有名的胜
景。」
「我还以为是冬季的景色呢。」程宗扬伸手接了片雪花,「这也算是灞桥风
雪了吧。」
「不学无术。」袁天罡道:「所谓灞桥柳色,年年伤别……」
没等他说完,程宗扬便道:「得了,咱们俩说话,你就别文绉绉了。」
「幹!你个粗人。」袁天罡道:「我可是科学家!」
程宗扬放声大笑。
桥头华表下聚集了不少人,有送别的,也有迎客的,别者感伤,迎者欣然,
或泪或笑,上演出人世间一幕幕悲欢离合。
以程宗扬的目力,还未上桥,便远远看见一个身着轻裘的圆胖子,正在一群
侍女的簇拥下,往路上张望。
程宗扬回头看了高智商一眼,没减肥之前,这小崽子跟石胖子还真有七八分
相似,说是兄弟恐怕都有人信,难怪石越跟他这么亲近呢。
程宗扬纵马上前,朗声笑道:「石兄!久候了!」
石超兴奋地一拍手,「大哥!你总算来了!快快!」
石超连声催促下,几名侍女扶着他,几乎脚不沾地地迎上前来。
「大哥!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开玩笑呢,这么多美人儿陪着,你还能想起我?」程宗扬说着轻轻一按,
跃下马来。赤兔马跟着人立而起,止住冲势,气定神闲地甩了甩马尾。
「哎呀!好马!」石超两眼放光地盯着赤兔马,就跟富二代见到珍稀版豪车
一样,口水险些流下来。
程宗扬往他肩上拍了一记,「别看,小心掉眼里拔不出来。」
石超回过神来,上前一个拥抱,「怎么不想?我做梦都想!」
闻到石超满身的脂粉香气,程宗扬哭笑不得,这石胖子,没有半点儿怜香惜
玉,还整天在脂粉堆里打滚。
两人正说着,有人笑道:「程头儿!」
听到这声招呼,程宗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一看,大叫道:「老
四!」
石超身後站着一名瘦削的汉子,正是祁远。这家伙虽然锦衣华服,依然脸色
腊黄,这会儿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眼圈却红了。
程宗扬眼眶也一阵发热,他上前一把搂住祁远,喉头不知为何有些哽咽。半
晌才好不容易挤出第一句话,「我给你带了双鞋——」
程宗扬没说完就风一样飞掠回去。
在众人一片惊愕的目光中,程宗扬抱着两隻盒子飞掠回来,「这是你的!试
试合不合脚!」
祁远抱着盒子,鼻头蓦然一酸,赶紧打了两个喷嚏掩饰过去。
「石胖子,这是你的!」程宗扬把另一隻盒子塞给石超。
「什么鞋子?」
石越顺手打开盒子,不由一怔。以石家的豪富,他什么好鞋没见过?各种镶
珠、镶宝石、镶金嵌玉的,鳄皮的、蛇皮的……就他这会儿穿的紫貂皮靴,一双
就要十几枚金铢。可这双鞋子无论质地,还是款式,他从来都没见过。
程宗扬笑道:「试试再说!」
两人心下好奇,当场换上新鞋。刚踩到地面,石超就叫了起来,「哎!这是
什么底儿的?牛筋?哎呀!这么轻?别扶我!」
石超把侍女赶开,来回走了一圈,越走越舒服。他两眼放光,「大哥,这鞋
子哪儿来的?大生意啊!」
「死胖子,你就记得生意!」
「真挣钱的生意,不外乎衣食住行,这鞋占了衣、行两样,生意能小吗?」
「别想了,这鞋世上总共就没几双,有一双算一双,全是绝版的孤品,有钱
都买不到,本来给祁远留的,让你占便宜了。」
石超笑道:「不枉我在桥头等了你两天,这便宜占大了!」
祁远穿上鞋,也觉得双脚轻得出奇,踩在地上,脚下柔中带硬,韧性十足,
连声道:「好鞋!好鞋!」
程宗扬往他胸口捶了一拳,「别光乐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祁远笑道:「托石爷的福,我把建康的盛银织行开到这儿了,刚盘下店面,
还没来得及开张,就听说程头儿要来,石爷硬拉着我在这儿等了两天。」
程宗扬笑骂道:「装的吧?有这工夫,你怎么不迎到蓝田呢?」
「别提了。」祁远一肚子的苦水,「紫姑娘不是先来了吗?还带了位姓吕的
少爷。紫姑娘刚来,就说有事出了门,把吕少爷交给我。我的娘啊,那中少爷活
活就是个炮仗。来了没两天就打了三架,我一个人给他擦屁股都不够,还得拉着
石爷一块儿帮着擦。我都怕我前脚走,他後脚就把长安城给拆了。」
石超咧着嘴道:「这吕兄弟……啧啧,真能打!长宁坊赫赫有名的活太岁,
就因为摸了一个丫鬟的屁股,被他看见,差点儿活活打死。还有一位千牛备身,
不知怎么跟他打了起来,让他揍得半边脸都肿了。」
「千牛备身?」
石越这会儿也跑了过来,在旁解释道:「南衙左右千牛卫的人,殿前执刀侍
卫,皇宫里头的人。」
「……殿前侍卫他都打了?」程宗扬说着才反应过来,「什么事能跟殿前侍
卫打起来?」
祁远道:「我也没弄清楚,好像是以武会友?不过那位千牛备身倒不像是个
记仇的,事後我去送礼陪不是,他也只骂了几句,别的没说啥。」
程宗扬鬆了口气,吕奉先在汉国无法无天惯了,他真怕那家伙刚到长安,就
跟宫里起了冲突。
「这小子……他人呢?」
「长伯看着他呢。我都不敢让他出门。」
吴三桂与小紫等人同行,他们乘舟北上,即便逆风,也比自己一路跋山涉水
快了许多。祁远说死丫头一到长安就没了踪影,多半是去找卓美人儿,却不知是
否顺利。
说话间风雪愈发大了,天色也越来越暗。灞桥离长安城还有十余里,赶上宵
禁,大伙儿都只能住城外了。于是众人不再耽搁,车马会合之後,便各自上马,
匆忙往长安城赶去。
灞桥通往长安的大道宽度惊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到了唐国,各种道路桥
梁都比别处大了一圈,单这条大道的宽度就超过十丈,十余里的路面全部用青石
铺成,虽然年深日久,石板上印着数道半尺深的车辙,仍能看出国力鼎盛时的豪
奢。
飞雪中,一座雄伟的都城出现在众人面前。笔直的城墙沿着地平线往两边伸
展开来,一眼看不到尽头。离城墙越近,越能感受到它的雄伟与巍峨,黑压压一
片,如同铁石铸成一般,坚不可摧。
城东的延兴门城门高及三丈,上面建着一座三重台阁,加上六丈高的墙体,
整体高度足有十余丈,下面来往的行人小如蝼蚁。
狂风呼啸,大雪纷飞,雪花刮到脸上,犹如刀割。虽然还未到宵禁的时刻,
天色已经黑透。众人赶了一天的路,已然人困马乏,此时鼓足力气,快马加鞭驶
入城中。
到底是有人好办事,石家的仆役早已打理好入城的牒文,众人未曾耽搁,便
顶风冒雪拥入城中。一进城门,程宗扬不由自主地放缓速度,望着面前恢宏的都
城,呼吸都停滞了少许。
城外狂风暴雪,夜黑如墨,城内却如同另一方天地。面前是一条宽阔无比的
长街,南北宽达二十余丈——比双向十六车道的高速公路还宽一些。长街两侧是
整齐的里坊,每一座里坊都有高大的坊墙,宛如一座座严整的坚城。
呼啸的寒风被阻隔在城墙外,失去风力的凭藉,漫天的大雪落入城中陡然放
缓,无数楼宇、台阁、佛塔散布在各处里坊之中,灯火密布,雪花纷纷扬扬地飘
落下来,却没有半点苦寒,显得温暖而安祥。
净街的鼓声已经响起,石超亲自领着众人穿过大街,赶在鼓声停止前,来到
城东一处里坊。黑布裹头的坊正带着几名坊卒正准备关闭坊门,看到车上石家的
旗号,客气地抱了抱拳,让开道路。
程宗扬抬起头,看到坊门上方一块石匾,刻着「宣平」二字。
坊门「隆隆」关上,面前的里坊就像一座缩小的城市,十字形的大街贯穿其
中,街道两旁古树森森,座落着一处处宅院。一路行来,除了客栈商铺,甚至还
看见道观和寺庙。
石超指着远处一所宅院,「大哥,就是那里了!」
那宅院高墙厚瓦,黑漆大门,门外还横卧着一块雕着五福同寿的上马石。
程宗扬道:「你的宅子不错啊。」
石超笑了起来,「这可是你的宅子——旁边才是我的。」
程宗扬讶然道:「我什么时候买的房子?」
祁远笑道:「石爷说长安生意兴隆,程头儿迟早要来,趁着开织坊,张罗着
替我们置了处宅子。」
程宗扬对石超道:「这么巧?两家挨着?不会是你把自己的宅子分一半给我
的吧?」
「哪儿能呢?」石超道:「本来就是两处宅子,不过都是我的,正巧祁老四
把生意开到长安,就卖了一处给你——我可没赚你钱!」
袁天罡低声道:「长安居,大不易。这人情可不小。」
石超听见笑道:「程大哥把唐国的水泥生意给了我,就这一年,赚的钱铢就
抵好几处宅子。」
袁天罡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心里後悔不迭,早知如此,自己还学什么核电
编程啊!
程宗扬笑道:「好嘛,我也成到处有房的人了。兄弟们来吧,今晚我请客!
不醉无归!」
「那不成!」石超道:「给大哥接风,必须我作东!忘了说,两处宅子後边
有门通着,我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程宗扬也不跟他客气,「那好,今晚就先打扰你一场。」
门外一名等候多时的青衣仆从抢步过来,扑到坐骑前,尖声道:「奴才叩见
主子,主子万安!」
程宗扬认出是自己的俘虏,从汉宫带来的太监张恽。还没开口,後面一个公
鸭嗓便吩咐道:「起来吧。」
程宗扬回头瞪了中行说一眼,中行说毫不示弱地瞪了回来,「我说错了吗?
瞪我作甚?」
程宗扬只好道:「得,你先进。」
中行说臭着脸进了宅院,他连打湿的衣服都不换,就挨房挨户地四处搜查。
也不管里面住的是谁,直接推门进去,比正牌主人还霸道。
石超专门留了两个美婢,服侍着程宗扬洗去路上的风尘,换了衣服。收拾停
当,两女领着他穿过东侧的月洞门,来到一墙之隔的石宅。
石超早已备好酒席,敖润等人被安排在前院,内宅只有程宗扬与祁远两人。
能进内宅,已经不是一般的交情,自己带着正妻赴宴也不为过。如今雲如瑶
远在舞都,诸女身份最高的莫过于赵飞燕,但赵飞燕身份太过敏感,带她赴宴,
等于是给石超招祸,程宗扬索性一个不带。
宴席设在内宅一处精阁内,阁中设有四隻高及阁顶,可供排烟的熏炉,这会
儿已经烧了多时,阁内温暖如春。数十名美婢分列两排,一眼望去,满目珠翠,
花枝招展。
程宗扬看着好笑,「咱们三个吃饭,安排这么多人,不会又是劝酒的吧?」
「不会!不会!」石超道:「这是我从教坊请来的乐伎——柳善才,来给大
哥敬酒。」
一名美妇翩然上前,执杯道:「公子吉祥。公子远来,一路辛苦,今番为公
子接风洗尘,请公子满饮此杯。」
程宗扬道:「还说不劝酒呢,没入座就劝上了。」
美妇笑道:「此杯祝公子封侯拜相,福寿万年。」
石超抚掌笑道:「这可让你说着了,这位不仅是封侯,还实封的诸侯!」
柳善才吃了一惊,唐国无论公侯,便是贵为亲王郡王,也是虚封而已。除非
几位重兵在握,形同割据的藩镇,才有等同实封的权势,但名义上也万万不敢以
诸侯自居。
眼前这位公子年纪轻轻,却让富比王侯的石家主人如此钦服,竟然以诸侯相
称,真不知是何来历。
柳善才执杯奉上,忽然一名黑衣侍者从那公子背後出来,劈手夺过酒杯,尝
了一口,没有异样才塞给那位年轻公子,「给。」
柳善才愈发惊讶,这难道是试毒的太监?
程宗扬气都不打一处来,「你乾脆喝完算了!」
中行说翻了个白眼,旁若无人地走到屏风後,意思是还想看看有没有暗藏的
刀斧手。
「算了,别理他。」程宗扬招呼两人落座。
席间玉盘珍馐不必多说,金谷石家的豪奢,即便到了唐国也不堕半分,程宗
扬早已是见惯的,倒是坐具用的高背胡床,让他感到久违的舒适。
十余名侍姬环侍桌旁,玉指操箸,翠袖斟酒。这些都是石超精挑细选的美人
儿,一个个明眸皓齿,粉颊含春。
接着婉转的笛声响起,随後是幽幽的箫声。二十四名歌伎击鼓吹笙,操琴抹
弦,六名舞伎伴随着悠扬的乐曲声翩然起舞,满庭彩衣雲飞,香风四散,令人耳
醉心迷。
石超举杯相敬,三人共饮一杯,程宗扬笑道:「还没来得及问你,唐国的水
泥生意这么好?」
石超笑得脸上肥肉直颤,「多亏了小侯爷那一战打得漂亮,如今谁不知道江
州水泥立了大功!听说我从江州贩来水泥,客人们抢着要,一石卖两枚金铢还供
不应求,上批货没到长安就卖了个乾净。」
「两枚金铢?」
江州水泥自己都不够用,因为缺钱才往外售卖,订价本身就高得惊人——对
外每石卖价一枚金铢,相当于两贯。按照自己当初与石超的约定,石家以五折的
价格进货,独占唐国水泥的生意。作为交换,石超负责给自己六家店面,同时给
自己留两成利润。没想到石超还能再翻出一倍价格来。
「价钱高不高倒在其次,要紧的是值不值。」石超道:「比方说唐国各处州
府,城墙多是夯土的,要想坚固些,只能包砖。且不说砖钱本来就不便宜,想要
牢固,砖块间还得用蛋清、石灰、糯米汁粘合,算下来得多少钱?换作水泥,直
接用石料垒上,水泥一抹,又坚固又省事。这么一算,两枚金铢虽然不便宜,可
比包砖省多了。」
石超说得高兴,胖脸泛起油光,「再说买主,要是给朝廷供货,肯定卖不了
这个价。可唐国四十八个藩镇,魏博有了,范阳要不要?凤翔有了,你们朔方要
不要?哪怕每个藩镇只买一万石,也是一年五十万石的大生意!」
「唐国的藩镇这么有钱?」
「何止是有钱!那些节度使,一个个都是土皇帝!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财
权、兵权、吏权全在手里。小侯爷在江州硬抗宋国的上四军,各方都看在眼里,
那些节度使最是惜命,再省也不能省这个钱啊。」
程宗扬听明白了,唐国藩镇割据,对军资重视无比。对他们来说,一万石水
泥换来的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无论用来攻敌还是守城,都远胜以往的夯土
城墙。彼此竞争之下,石超手里这点水泥真不够卖的。
石超道:「光这一年,我就卖出去六十万石水泥,除去成本和分成,足足赚
了七十万金铢——比张侯爷他们加起来都多!」
这数字程宗扬听得都眼红,笑道:「老石这回可是发财了。」
石超一拍大腿,「赚钱倒是小事,关紧的是有面子!族里那些老人,以前总
拿鼻孔看我,这笔生意做下来,一个个就都服气了。还有张侯爷他们,如今看我
也顺眼多了。」
程宗扬笑了起来。金谷石家虽然豪富,但门第远远比不上清河张氏、兰陵萧
氏、陈郡谢氏、谯国桓氏这些晋国顶级世家,连带着石超在贵族圈里也被人看不
眼。如今大伙一同入股做水泥生意,石超自己赚的钱就占了一多半,张少煌等人
自然对他刮目相看。
程宗扬举杯道:「还是你眼光独到,有见识有手段,才能在唐国做得风生水
起。喝一杯!」
石超举杯饮乾,呼着气道:「我心里明白,这都是托大哥的福。要不是大哥
襄助,小弟哪里有今日?要不然光有几个臭钱,还不是被人看扁了?」
石超这番话说得都是肺腑之言,多亏了程宗扬给面子,将自己拉进晋国世家
的圈子,与张少煌、萧遥逸、桓歆这些豪门子弟结为盟友。石家不仅有了得力的
靠山,地位也水涨船高,走到哪儿都被人高看一眼,这可是钱买不来的。
「说到生意,我这一年多没回建康,咱们的生意怎么样?」
「红火得很!」
石超说起生意不由眉飞色舞。当日在江州,十家一同入股,与星月湖大营等
各方一同凑成二十股,虽然各家只有半成的股份,但靠着江州之战的广告效应,
水泥生意极为火爆,一年下来,足足卖出去一百多万石。要不是江州自己都不够
用,销量还能再翻一倍。
各方当初约定,水泥生意由入股各方共营,各家愿意开拓市场的,以五折拿
货,自行经营。懒得去做的,只管拿分红便是。以石超为例,他一年卖出六十万
石,付款三十万金铢。这部分收入扣除成本,利润由各家平分。至于他在唐国的
生意,运输、人力、经营的成本自行承担,利润也归自己。
而石超付给商会的三十万金铢,实际的生产成本还不足三万,相当于一年下
来,石超一个人就给各家提供了将近七千金铢的分红,难怪他提起生意就眉飞色
舞。
石超说得高兴,但只局限于他自己那一摊。等他说完,祁远补充道:「今年
一年出售的水泥在一百三十万石左右,每个月差不多十万石。除了石爷的六十万
石,还有晴州的二十万石,桓家在晋国卖出的十万石,上门来求购的陆陆续续有
四十来万石,收入一共是九十万金铢。单论成本用得并不多,但小侯爷拿出一半
的收益,新建了几座大窑,再加上兴建学校的花销,剩下给各家的分红一共四十
万金铢,每家整拿一万。」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学校也算到成本里面了?」
祁远嘿嘿笑道:「小侯爷说了,学校是用来培养水泥工匠的,谁不答应,自
己滚去烧窑。小侯爷说着袖子一捋,大伙儿就都不作声了。」
石超接口道:「我当时就在场,还帮萧哥儿说了几句话。有道是:磨刀不误
砍柴功,建了新窑,来年烧得水泥更多,各家赚得也更多了。再说了,各家当初
只投了两千金铢,一年下来翻了五倍,还有什么不乐意的?是吧?」
程宗扬心里嘀咕,这利润是不是太高了?生生把水泥当成军工重器来卖,赚
得纯粹是暴利。水泥的生产技术并不复杂,利字当头,技术泄漏的风险只会越来
越大。
还有,晴州那二十万石是给黑魔海的。石超在唐国都能卖出一石两枚金铢的
天价,晴州那帮穷得只剩钱的商贾们能卖多少?自己这一票,说不定还把剑玉姬
那贱人给养肥了……
忽然「铮」的一声脆响,入耳犹如冰雪,令人心火尽消。程宗扬抬起眼,只
见那位那位柳善才抱着琵琶坐在椅中,她玉指轻抹,清脆的弦音犹如滚动的玉珠
一般,从她指下流淌而出。
柳善才微微侧着头,一手扶着琵琶的曲颈,一手拨弄琴弦,舒缓的节奏宛如
一幅画卷迤逦展开,仿佛能看到一位月下美人儿,独自在庭中漫步。
片刻後,节奏越来越快,柳善才运指如风,弦音却丝毫不乱,抹挑之际,韵
律分明。耳听着弦音越来越急,已经难以为继,柳善才却意态闲适,毫不吃力地
更进一筹。灯光下,她指影连成一片,乐声犹如狂风密雨,让人透不过气来。那
位美人儿也在月下纵情起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忽然她指尖一拨,密不透风的琵琶声戛然而止,重新变得柔和起来。仿佛骤
雨初停,拨雲见月,皎洁的月光洒入庭中,映出玉人幽兰般的身姿,空灵曼妙,
如诗如画。
一曲奏罢,满座寂然。
「好!」石超突然高叫一声,使劲拍着巴掌。
程宗扬本来还沉浸在琵琶曲的氛围中,被他这么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一通
叫好,意境全失。不过他并没有气恼,倒是从那种空灵的意境中摆脱出来,感受
到俗世间热闹的烟火气,反而感觉更亲切一些。
程宗扬心下自嘲,自己到底是个俗人。还是俗世的烟尘气息更适合自己。
石超一高兴,立刻大把赏赐下去,一班歌舞伎人人有份,方才展示了琵琶技
艺的柳善才更是拿到一笔重赏,足够寻常人家数年的开销。
柳善才起身致谢,顺势坐到程宗扬身边,殷勤劝酒。
石超兴致极高,与两人说起建康和江州诸事,不时抚掌大笑。
三人一直谈到夜半,石超喝得大醉,方才散席。
石超醉得话都说不清,还硬拉程宗扬和祁远,要留两人在此住宿,并表示阁
中侍姬任他们挑选,挑上十个八个也没问题——自己有好药!
石胖子这番好意,程宗扬敬谢不敏,祁远也推辞了。最後等侍婢们扶着醉倒
的石超离开,两人才返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