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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之恋] 【歧途无返】(31-40)【作者:头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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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途无返】(31-40)【作者:头上雪】

作者:头上雪
字数:33,610 字


               第三十一章

  今年的中元节紧赶在八月下旬,Y市隔壁有座的道教名山,因为其声势在全国
都享有盛名,Y市附近地区信奉道教为多,加上城西南山上建有真武庙也历时几百
年了,每年七月半全城过了多是中元节而不是盂兰盆节。

  虽然城市化发展迅速,可这几天Y市除了祭祖之外在阳历八九月的夏秋之交庆
丰收的农耕习俗还是不算衰落,因为真武庙道人自有活动仪式举行,每年上山的
人不在少数,长久以来西南山麓附近便形成市集聚会,整个七月中旬都热闹极了,
尤是七月半两天,西南山麓地势较缓,又有一片湖泽供人休憩游乐和放河灯,所
以相对来说直到现在中元节在Y市也是独特的一份。

  宋潋搬去H市后外婆还在时每年暑假也会回Y市,山上的道教法会随外婆去过
几次,祭祀超度等活动因年纪小自然不感兴趣,山下的市集活动却是在Y市的每年
夏天都会缠着去的。

  这样的热闹她也多年未见过了,今年难得赶上,央了宋晏提议七月十四那天
去,宋晏以前只在老家偶见过中元节的乡镇集会,在H市逢七月半也就夜里路口有
人烧纸钱,本以为与清明节一般的存在,听宋潋的描述倒像是节庆热闹一样。

  出了叁伏,Y市掀去烈日普照,云多得阴了几天,七月十四这天照旧如此,迎
送的风里暑气已经消散了大半,两人下午出门,日头又躲在云后,宋潋就懒得撑
遮阳伞了,出小区往南去,沿着山脚附近的街区不到半个小时就走到了。

  法会是七月半那天举行的,前一天却是山下热闹的时候,很久以前的市集活
动多是商品交换为主,近年却演化成游乐庙会,九十年代物资尚不算丰富,宋潋
幼时不免嘴馋那长达一旬的吃食,新出锅嫩黄的杏糕、白的云片糕、红的山楂糕,
也会有才兴起不久且平时外婆并不许她多吃的烧烤摊,吃食如此,卖小儿玩乐的
东西就更多了,新奇世界对于小孩的吸引无异永恒的美好初见。

  两人到时近五点,因为晚上这边有特别的灯火,这个时间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城西南山脚下已近城郊,这片野泽前些年开始种植莲花,到今年夏天也才占据小
半湖面,临近夏末莲花多半残谢落在湖面上,只留下一举举绿莹莹翠生生的莲蓬。

  而更远处的沿岸则是肆意蔓延得不见边界的芦苇,这个时节才刚见芦花,茸
茸一长团缀在纤细枝蔓顶上,一齐在水边摇曳生姿,偶见飞絮飘零,芦苇高挑身
枝接天连水,广袤得横生野致。

  宋潋见过一次深秋时节的这片芦苇,十月底的水边已见瑟瑟霜色,草木凋蔽
得就剩这片白头飞雪的芦苇,宋潋是随外婆来采芦花做枕头,幼时家里枕头全是
填充的松软芦花,她见过不少次外婆夏日拆洗枕头时曝晒的芦花,却只见过那一
次原生在枝头上的铺天盖地的蓬蓬飞絮,落在寒瑟的水面,飘在萧萧凉风中,茂
盛得只衬出深秋的可爱。

  看到眼前微垂首的莲蓬,宋潋直觉地心痒,转头对宋晏笑道:「我到现在看
见水边的莲蓬还是想直接拿杆子去够来吃。」

  南方水泽颇多,出了城区常是几步一池塘,到了夏天便是满面翠色,宋晏是
在乡野度过过童少时期的,自然懂宋潋的心动,想到旧事也笑着比划道:「乡下
种荷多是取莲藕,没人管莲蓬,我们以前都是在湖边扯条小船就拿着杆子撑到湖
里直接摘的,回去的时候能装小半船。」

  这些经历宋潋不比他,幼时多是被拘禁靠近水边的,听着撑船摘莲蓬的事艳
羡不已,那些旧事是宋晏几未同她谈及过的,此时两人说着小时旧事,倒就像普
通交流着两段不同时空的趣事,仅此了。

  不同于多年前的荒野,此处修了新路盖了凉亭,在山脚附近也聚集起一些商
铺,比起以前的一年一次露天市集,确实喧闹了不少。

  两人沿着水边慢慢往远处市集走,过往人群有不少携了物品提前上山为明天
法会做准备的,亦如他们一样趁傍晚来逛市集的,来往熙熙攘攘,他们普通得也
只是像汇入人流的两滴水,转瞬便可不见了痕迹。

  宋潋少见他聊起H市附近的老家,更未见过存在在那时乡野的少年宋晏,她忽
生出无尽的失落,那些她从未参与宋晏生命的岁月里她甚至尚未存在,那些早于
她生命奔逝在前的长流,她永远不可追上,永远不可观看它们是如何汇聚如何起
浪击石,甚至无法同时共沐一场雨,她居然得寸进尺地想要那么多,强靠理智压
制的蠢蠢欲动,偏执的模样令自己羞愧。

  见她感兴趣,宋晏又仔细回想一下,挑拣了几件说与她听了,现在经自己口
再还原,那时只觉得寻常的往事倒是嚼出几番兴味,以往想起孤僻寡言的现下历
历数来尽是悠游闲适。

  他自顾说了一阵,却没听到身旁人的声音,转头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想到
她幼时亲缘少寡,拘束紧的归拘束紧了,无暇照管的归无暇照管,少年自然与女
童也不一样,遂难得玩笑道:「羡慕得说不出话了?」

  宋潋回神,努力扯出一丝笑意道:「是有点羡慕,都羡慕到嫉妒了。」旁晚
的晚照余晖从湖面那头铺洒开来,她半脸镀上金乌的柔和光泽半脸晦暗不明,只
余一双睫羽扰动一池金粼。

  「想去的话那就一起回去看看,老家还留间祖屋,只是估计院子都长满青苔
了,不行H市附近也有不少水乡小镇,你喜欢哪个以后总能抽时间去。」

  宋晏沉沉的声音如常在她耳边,宋潋微微一颤,心头的紧缩感骤然离去,他
们的以后,以后有那么多时间,她何必紧抓住注定追不上的往事。

  天色将暗,不远处林立的店铺已经陆续张灯喧闹起来,宋潋闻到隐约熟悉的
甜香味道,似蛊虫般勾起根植于味蕾上的记忆,不禁笑道:「没想到还是以前的
味道。」

  待近了,宋潋才发现除了熟悉点的味道,新修好的街道、门铺的招牌、叫卖
的店家却都是陌生的,两旁闪烁着的灯牌与人声将她包绕,都是互相不识得,似
乎这样就可以恣意地带着宋晏去寻她幼时为数不多的一些珍藏回忆。

  宋潋直奔飘出甜香的那家,对着五色玲珑的糕点下意识吞咽了一下,一时不
知道选哪个地呆站在那里,宋晏瞧她犹豫模样,直接道:「每样来一小份。」却
是对老板说的。

  「不要,我不要那个姜汁糕。」宋潋轻皱鼻头,面带嫌弃地急忙道。

  老板乐呵呵应下,边包装边说道:「小姑娘都不喜欢这个味道。」抬眼看了
他们一下又笑着搭话道:「就我这个岁数的怪爱这个味,你们呀都不懂这个好。」

  天光已暗,此时老板冒着一身旁边蒸笼熏出来的热汗,在店门彩灯的晃耀下
可见面庞上的几条沟壑,除去生活的奔波勾勒,大概也就堪堪四十的模样,一句
玩笑话倒远远与他们要拉开差距。

  彩灯一明一灭,宋晏面庞时隐时现,英挺面容似隐现一丝笑意,可转瞬又散
尽入彩灯熄灭间隙的昏暗里,他未多言,只在接过包装纸盒时道了声谢。

  宋潋就着他手,直接从里面捏了块温软的栗子糕,丢进嘴里,眼睛却微微斜
看着宋晏,一面笑道:「你喜欢姜汁糕的味道么?」

  「不算喜欢。」宋晏未及多想,只如实回道。身旁人笑意更浓了,只听见她
笑出声地促狭道:「那我们都还是不懂那个好的年纪。」说完又习惯地舔了舔嘴
角沾的糕屑。

  宋晏恍然,一双琥珀眼缓缓泻出笑意,轻勾眼尾在四周五光十色的粗丽灯光
下衬得似舒展出一丝秾艳惑色,熠熠漾漾似永恒般,他用拇指轻拭去宋潋嘴角未
舔净的屑末,回手递到嘴边尝了一下,笑道:「这个味道我挺喜欢。」

  周遭的喧闹遮住了宋潋的心跳声,她听不见,却感觉到它无声跃动的节律,
胜似有声,一颗心像长了触角般顺着脉管爬上她的脸庞,一抹夜色下难以辨认的
胭脂色连自己也未察觉,宋潋微微垂眼接过宋晏递给她的一块梅子糕,含着直到
满嘴酸甜才回过神来。

  两人继续往前逛,临近七月半市集热闹达到顶峰,两旁除了现做吃食,还有
不少卖河灯与山上法会需要用具的,门口多是悬着一挂挂电芯的各式花灯,大人
用这些满足小孩,偶尔跑过去一串串孩童,人手一盏,花鸟鱼兽,颜色各异,似
呼啸而过的一群亮烁的萤火虫,绚烂拟比元宵。

  电芯的花灯,宋潋早玩过了,碰上形态奇特的忍不住多看几眼,宋晏要买时
却又摇摇头,宋晏见她确实不算留恋,才收了手,一转身就被宋潋带进隔壁店里。

  这家卖的是Y市一带常做的鱼糕,用的多是内陆河泽里的淡水鱼,冬日时会加
上生脆的荸荠,故秋冬多用,可现在不应季,就多是鱼肉为主,家常也会有人做,
只是这家也算顶着Y市老牌子,胜在味鲜兼蒸炸煮烩各式都有,配上以前市集临时
摊位流传下来的即时小食馄炖,可以算上来一趟市集的主食了。

  宋潋站在写着菜品的塑料牌前边看边嘟囔:「这家规模都这么大了,以前就
卖几块炸鱼糕的。」宋晏只好站在她身后端着已经被她抛下的糕点。

  「就两碗虾仁馄炖吧,你的那碗我叫老板不加辣,你还想吃什么?」宋潋回
头对他眨了眨眼,明暗忽闪。

  宋晏摇头道:「我够了,你喜欢的再点一些,我尝尝。」宋潋应了一声,转
身去向老板报名去了。

  鱼糕都是现成的,炸煮就几分钟的事情,两人坐下没多会儿老板就端了上来,
宋晏面前那碗里鱼糕嫩黄伴着透薄皮下虾仁的粉色,衬得碗沿边几根青菜的翠色
似在汤里淌着。

  老板笑着打趣道:「怕不是本地人吧,来这边吃的可少见一点儿辣不加的。」
又指了指宋潋那碗添嘴道:「小姑娘倒应该是本地人,还挺顾着你,嘱咐好几遍
一丁点儿也不放,口味差这么大,一桌子吃饭的话也难调啊。」老板是混迹市井
惯了的生意人,也惯了与客人玩笑,尺寸常拿捏的好,总能现出不算刻意的熟络。

  宋潋听了后停下手中夹鱼糕的筷子,似笑非笑地对老板说道:「口味差得大
就不能一桌子吃饭么?」

               第三十二章

  老板哈哈大笑,没想到宋潋与他应和,拿搭在脖子的毛巾擦了擦不住涌出的
汗,稍微止了笑好好解释道:「倒不是这个意思,一桌子吃饭多是互相影响迁就
的了,两位这样差得南辕北辙的看上去倒像是才认识的。」

  许是灯光,许是两人之间另一番隐秘的亲近,又许是那番亲近盖过老板未认
真细看的两人眉眼,仅仅就是打趣玩笑,这样陌生又自在的环境竟待两人是新识
的关系,轻易便掩过十几年的时间与扯不断的亲缘。

  老板见宋潋嘴角噙笑,放心道了句慢用便忙自己的去了。

  宋潋眸眼转落到宋晏身上,似把眉眼笑意也一齐洒落在他身上,只听她说道:
「这老板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们各自的口味,哪里像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
桌上两碗一份鲜艳一份清淡,分明得如隔开两人的距离,可这隔离却又是恰到好
处,一道不相融遮住他们十几年融和在一起的生活。

  宋晏心中微动,面上却戏谑道:「那可预见的,在这方面我们要一直固执下
去了,可别最后落得一桌吃饭都像是搭伙的。」

  一口咬掉大半块炸鱼糕,宋潋含糊道:「哼,固执才知长情,昨天还好一口
浓烈味道,今天就改了它,不见得比搭伙瞧着好看。」吃得粉唇一阵泽泽油光,
面上却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又似认真辩解又似随意打趣。

  宋晏笑笑不语,低头吃着宋潋另点的一盘炸鱼糕,他那碗混沌清淡得只有食
材原味,炸鱼糕里的油泽与佐料才像此时室内室外喧闹烟火气的刻意滋味,可他
此时忽觉比起前者,这份刻意却点燃先前有些闭塞的味蕾,杂声入耳只觉得安心,
油烟入鼻才感觉在世,身旁人入眼就剩欢愉一种可触及。

  两人饱食后付完钱出门去发现夜色已深,近月圆日,可一片黑幕罩顶,星月
丝毫不见。天公不美,大可以自己作美,街巷里流流莹光,胜过星月光辉。

  人群渐渐有不少提着尚未点燃的河灯,朝那片野湖泽走去。七月半虽说有鬼
魂入阳间的传说,但此处却成玩乐为主的聚集所,连祭奠先人也是取了河灯等美
好物什的习俗,毕竟焚烧纸钱属于各家私密之事。

  他们随着人潮走走停停,宋潋在一家门口河灯胜在造型精巧的店前站住,他
家以细竹条为骨,清透蜡光纸作皮肉,常见的莲花样、船舟样、简易方形样都各
有差别,其他花禽样式的就更特别了。

  寻得或是憨态或是精妙的,宋潋忍不住一一指向给宋晏,一手晃他两眼却移
不开,宋晏看着也生出几分趣意,与她一同驻足门口讨论得忘了进门。

  店内老板有些忙碌,偶得空闲眼观四周,还是看到他们,高声招徕着:「二
位可以进店好好看唷。」

  宋潋今天着了一身水红色齐膝裙子,收掐合体,身肢纤挑曼妙尽显,清媚压
下几分青稚,一头乌发只在耳后松挽出弧度,被肤色一衬红与黑都浓极,年岁更
是难辨。

  见他们进来,老板架着一副眼镜的眼睛也是一亮,一张和气脸笑着招呼道:
「两位慢慢看,店里都是手工扎的,有什么想要的样式也可以跟我说,恕我多言
一句算是职业病,自己扎出来的也希望都能赏心悦目,所以好灯配美人,您帮爱
人多选选。」最后一句却是宋晏说的,所言用词也有些年代古旧意味。

  老板此时鼻梁眼镜下滑,瞧看的确实有些略失真切了,更不论还有宋潋今晚
几乎脱去全部稚意的模样,况且宋晏生得匀亭颀长,面容英隽疏朗,皆是出众的
两个,一时年岁模糊辨不出。

  两人四周围绕着各自专注看选交流的两叁人群,如他们一般被老板热情迎进
店里,揣测关系自然无比,一时真如这店里这街巷上芸芸众人,观的都是携手齐
来人的眼中景,一路信游一路相视两笑,再普通不过了。

  宋潋跨进门槛的右脚一僵,可瞬间便恢复如常,暗自瞥了一眼宋晏,见他无
甚异样,也一同顺势受了老板的话才无声间缓缓舒了口气,待呼出后余下尽是隐
秘的窃喜,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头刷蜜般。

  忽感手上一片温热,宋潋才回神发现宋晏半牵半指拉着她的手,留意到货架
末端一盏河灯,宋晏道:「那只小猴有些像你小时候。」

  宋潋认真详看了眼,是一只圆润灵巧的小猴子,清晰描绘的褐色毛发包裹住
团子样的身躯,宋潋刚想顺嘴驳他她幼时哪就这么圆肥憨态了,摇头间隙转头时
瞥见宋晏笑着望着她,倒是不好意思说了,忽然福至心灵才了然,上前几步取下,
回头对宋晏说道:「那我要给你挑一盏小狗的。」因为想到他们两者的不相配,
微微侧首的面上既是得意又是好笑。

  最后两人就选了叁盏常规莲花灯和那两盏生肖河灯,付账时站在柜台后的老
板边收钱边说道:「来的人多是喜欢漂亮的花鸟,两位倒是有童心了,猴犬也是
极相配的,你们买的不少,便送你们一盏去湖边玩玩吧。」说完转身从身后货架
取下一盏不足巴掌大的莹白色河灯,待近了才发现是等样大小的栀子花样,正是
开得最盛时,花心微露是一节蜡烛,精巧得如合掌握住一朵真娇白。

  宋潋瞧着喜欢,笑着谢过老板,才与宋晏出了门,朝着湖泽走的一路拿在掌
中把玩,最后都有些舍不得放了它。

  虽是杏白的清淡颜色,但花开得娇艳,宋晏也看了好几眼,瞧着好似从宋潋
白皙掌心长出来一朵孤蕊,依托她而热烈生长,一时有些难辩孰是花孰是她。

  两人走到湖边时渐渐开始起风了,卷着曝晒一天的水汽与不远处的荷香有些
急地扑面迎来,却刚好是是放河灯好风向。

  湖边泥土稍润,踩上去微微黏腻颠簸,这一边无沿岸荷花也无芦苇,开阔延
展至湖心的全是点点烛火,真似银河倒悬般夺眼,浮舟随风随浪,本是无根基的
飘零,现在连成一片却只有荡悠浮光的虚幻美境。

  宋晏拿打火机一一点燃叁盏莲花河灯递给微倾下身的宋潋,她垂下的如瀑长
发与刚触及上水面的河灯一样荡悠,在微弱烛火里暗沉发绿,沉静面容敷上模糊
柔色,轻轻向前一推便颤巍着孤身向前去了,待得拥挤处交互碰面,随后又各自
擦肩逐流而去。

  这满面池灯,最初为寄托哀思,习俗逐渐演化,有技者像今晚那家店便争奇
斗艳,更多者如湖边众人把玩观景念先人。先人终究不可追,说是载着思念希望
能飘去无垠阴界的池灯,其实却更像在世生人一样,被风吹被波推,护着一点烛
心有时孤零不知所去,有时挤进火光浪潮一齐来往于水面,一直所有也不过那一
点烛心。

  宋潋望着河灯最后飘得不见踪迹的远处湖面,有些出了神,心里不知怎么生
出的些许飘零感很是讨厌,忍不住甩了甩头,又像抛下丢掉又如摇头拒绝。

  她从宋晏手里拿过打火机,点燃了剩下的两盏生肖河灯,烛火穿纸映照出来,
两只生肖形状被照得莹莹通透,她把那只小猴的递给他,说道:「这只是你选的,
你来放吧。」

  宋晏接过河灯触底捧住,旋环了大半圈,似想好好看清记住这最后一面的模
样,随后抬眼隔着融融火光望来,朝宋潋轻声一笑:「我确实更喜欢这盏。」说
完缓缓低了身子,小心将那只小猴送到水面上,再轻轻一拨就摇头晃脑地远去了。

  宋潋从宋晏身上移开眼,低首看了下手中小狗模样,似被它蠢萌模样逗乐一
般笑了笑,眉眼尽开。她朝前迈了一步,附身下去也送它去了湖心。

  两只河灯一前一后融入那片点点光亮,少见的动物模样格外显眼些,宋潋也
目送它们远去直到滴水入海再分不清楚。

  起身时没想脚麻得立身不稳,水边的脚下又略软粘,宋潋不免一声轻呼转眼
就倾斜了身子。宋晏两眼余光早于听见那声轻呼瞥见宋潋颠晃的身影,瞬间转身
从她两腋下稳住她,带地自己也一晃,从将倾欲倒的直觉慌张到稳立的安定,似
是须臾霎那的光景又似漫长得已经忘了身处何地。

  宋潋因为刚才重心不稳的一颗心并未因此停了急骤搏动的节律,一抬眼她已
半伏在宋晏怀里,双臂本能地攀绕上他肩脖,两人交缠紧贴,似水边比邻生长的
芦苇,风拂浪涌时极尽缱绻。

  此时四周光亮只余水面上连片烛火,岸边昏色下的一对交颈人影谁也未有心
思注意到,这漫漫旷野容下草木与风声,容下火光与人声,还有什么是容不下的,
又还有什么是最后不会消散于旷野的。

  宋潋撑着稍支起身体,一抬眸便撞入宋晏眼里,莹莹火光的倒影铺洒在暗沉
底色的镜面上,与此时湖面光景一般无二,又是这样两双眼,极其相似又照映出
彼此,眼里火光随湖面浮光一起似焰火般跃动,宋潋心里急骤节律忽地慢了下来。

  她呆愣片刻噗嗤一笑,惹得眼里浮光尽洒成碎粼,接着极力踮脚撑着宋晏肩
膀,微微跃起吻上他同样洒满碎粼的右眼,宋晏睫羽轻颤,只觉她唇瓣的温软揉
进了心里。宋潋靠脚尖的下势不稳,便又顺力扑进宋晏怀里,似是满足极了地笑
个不停。她温热呼吸尽洒在宋晏脖耳,她的喘息心跳无孔不入,感官里全是她。
宋晏稍微收紧了些拥着她的臂膀,一声喟叹沉入心底。

  最后那盏栀子花样的河灯被宋潋差点摔倒时不小心踩烂了一瓣,她可惜地揉
了揉希望恢复原样,宋晏一旁劝道喜欢的话就拿回家也行,宋潋摇摇头,最终放
了它去该去的归处。

               第三十三章

  两人又在湖边逗留了一会儿,待回主道时,夜风愈发大了,卷来的荷香里夹
杂着些泥腥味,本还准备回市集再逛逛,可眼见的就要有一场雨了,两人没带伞,
于是准备这就抓紧时间回家去。沿着湖边干道走,还未走过湖泽,雨点就丢了下
来,打在地上落成一个个大圆,是夏日里骤雨的气势。前边还有几个平时供人歇
息的凉亭,此时虽快挤满了,但四周也就这处可以暂避一下了。

  顶着雨跑了一小段,宋潋忽地停住拉住宋晏道:「我想去摘荷叶遮遮。」夏
雨势头确实不是荷叶能挡得住的,这样通常也是幼时用来遮阳遮雨的玩乐。雨点
打在身上还带着白日里的温热气,淋一遍也不会有大事。

  宋晏转念间便牵着宋潋小心地下到水边,就近摘了最大两顶荷叶,瞧宋潋准
备拿打伞的手法举着,一脸不顾雨势的兴意,宋晏一时失笑,拿了另一顶就倒扣
在她脑袋上,大似遮阳帽般,还未待宋潋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帽子,半牵半拉
就往最近的凉亭快走去,宋潋在后一手扶住头上荷叶,一手被他拽着向前,在这
夏日骤雨帘幕里穿行。

  雨势收了些后,两人才往回走,路上宋潋一直顶着那荷叶,管它水红裙是否
被淋染成深色,也不顾垂下的长发尽湿,只一味玩着头上天然绿伞,一时竟似个
憨赖孩童,也硬要宋晏同她一样顶着荷叶遮雨。

  此时雨势已不算大,可也遮不了什么,莹露雨珠溅落在青绿茎叶上,也照样
沐泽在宋潋白瓷面庞上,晶晶盈盈地爬落过一条亮痕,湿润了眉眼。宋晏接过荷
叶看了眼这般的她,挡不住雨水化成雾气的朦胧,自觉带在了头上。路上行人匆
匆或避雨或打伞经过,没多留意顶着荷叶行走两人的孩童般行径,多看一眼也只
觉得一齐得合适。

  加快些走才用了二十分钟便到家了,摘了荷叶一听屋后山雨声更盛了点。两
人一身夏日薄衫尽湿,宋晏催她赶紧去浴室热水冲洗一下,宋潋发梢水珠滴落在
粉润下唇上,一启口就滑落不知去处,只听她似有犹虑:「一起洗吧,你也湿透
了。」

  宋晏一听抬眼看了她下,她眼神被撞,睫羽轻颤似有闪躲又有笑意,宋晏喉
头隐约耸动了一下,唔了一声,转身去拿换洗衣物。

  他进浴室时已经盈满雾气了,浓厚得只可模糊辨出莲蓬头下宋潋光裸着的白
润身子,染着水汽似披了层珠光,湿透的长发蜿蜒黏在肩背,池沼水草般爬行占
据。她听到开门声响回头见是宋晏,一边接了水泼他一边笑道:「站那干嘛,还
不快进来。」明明面容清曼此时却似个浮水而上的光裸水妖,未使出妖娆身姿便
媚意横生。

  宋晏进来后几下就脱了身上湿淋淋的衣服,把宋潋放在一旁的裙子也一齐拿
来扔进角落洗衣机里,裙子下边是她的内衣,宋晏看见后顺手在水池洗了起来。
宋潋见状蓦地脸色一红,热雾下虽不鲜明,却添了叁分艳色,她呐呐不言,静静
淋水看着宋晏洗着两人内衣,白的杏色的是她,蓝色是他,这些颜色一时充斥满
胀了她的眼帘。

  宋晏洗得快,可仍觉察到宋潋短时的静默,他拧好最后一件后抬眼看她,许
是热雾太浓,胭脂色的红已经爬到她眼尾,可她却只看着自己。宋晏一笑:「又
不是第一次洗,这样盯着我做什么?」嗓音低沉,雾气被穿透似也随着轻轻震颤。

  宋潋依旧不语,像在发愣又似恍惚沉思,宋晏见状近了她也站在莲蓬头下,
拨开黏在她脸上的湿发,轻声道:「怎么了?」宋潋被问得一颤,扬臂就抱上宋
晏,侧脸抵着他胸膛,听到他规律的心跳声才嘟囔一句:「没什么。」宋晏未再
问她,默许着这一刻的安静。

  她湿淋淋的玲珑曲线毫无阻碍地贴着宋晏,他忍不住喉头又耸动一下,一双
手耐不住地落在她腰上,滑腻腻的触感纵容着向下的欲念,这时宋潋又轻蹭了一
下,接着头顶的水淋,两人肉体像两段锦一样摩擦了一下。宋晏的声音泛着沙哑:
「你还要洗么?」说完只听到胸膛共振般传来她的笑声,嗡嗡似从身体里蔓延而
来。

  宋晏按捺一丝窘意,一双手向下抚去,忽地把住她的臀将她抬起对着自己眼
睛,宋潋身体不稳慌忙缠住他脖颈,一双眼未收尽笑意便被强慑住,只听见他似
有咬牙意味地道:「不洗那就做点别的吧。」

  转瞬亲上宋潋唇瓣,虎咽般带着点力道吸吮纠缠,然后将她轻轻抵在侧墙的
瓷砖上,拿手抚在她脑后又是加深这个吻又是护住冲撞时的磕碰。宋潋半淋着热
水,半背抵着冰凉瓷砖,两相交融刺激,本就无着落的身体敏感地颤了下,双腿
下意识缠上宋晏劲腰,又耐不住地轻轻扭动,不一会便被亲得不知身上何处还是
干的。

  宋晏见她也意动,也未多犹豫,稍抬了她臀便对着湿淋淋的窄缝送了进去。
宋潋一身力全系在宋晏身上,又是颠簸又是小心,花径绞窄得宋晏快意难抑,只
好次次全须到底。直到宋潋撑不住了声音也被撞碎来地求他慢些,宋晏才收了力
慢慢碾磨起来。

  浴室里的水淋声也没全掩住断续的呻吟与喘息声,只默默升腾起又一团团雾
气包绕住已浸在情欲中溺水不得的两人,水珠飞溅在那耸动的身躯上又无声滑落
下,雾气模糊了似蹙非蹙的眉间,山雨不闻,热气未觉,不过是此时完全拥有彼
此也只有彼此的普通两个。

  宋晏后来记不清这场澡洗了有多久,宋潋在他耳边的破碎呻吟与紧致似鞭挞
他般停不下来,淋在背上的热水激得他只想深些再深些。到最后极致后,两人只
伏在彼此身上安静地喘息,除了彼此心跳再也观感不到任何。宋潋一身皮肉蒸得
嫣红,小心落地后却腿软地立不住,宋晏抱着她快速给两人冲洗了一下便出了浴
室。

  抱着她回卧室时,宋潋却说好闷要去阳台上吹会风。屋外的雨快停了,打在
后边山林的沙沙声幽微,宋潋半伏在宋晏肩上,稍稍一动身下的竹椅便吱呀个不
停,在这雨湿哑了林声的夜里格外入耳。宋潋长吸了一口润泽空气,微微清凉直
通肺腑,她忽然轻声说道:「其实也不是没什么,只是真的高兴。」说完便缩进
宋晏肩窝,再不愿抬起头来。宋晏拨弄她湿发的手一滞,转念一想,随后只轻笑
了一声,仅传入两人耳中便散尽在挟着山林润气的风里了。

  这一年夏末,他们就在这小城住下了半月余,宋潋赖床,宋晏早起后便先出
门买来早饭再哄她起来,宋晏不惯Y市饮食,宋潋就随了他口味半月余。他们一起
做饭打扫一起采购逛街,又一起读书午睡一起登山散步消磨着有着彼此的细碎时
间。他们在饭桌上说笑,窝在沙发上看着不甚在意内容的电视,也会在阳台上听
着山风亲吻,在有些逼仄的床上沉沦,共同踏溪,摘梅酿酒,早起同看山间流岚
与破晓日光。

  这一年夏末,这般地拥有着彼此,那些沐浴后两人身上相同的味道,浴室里
老旧电灯下的熏黄光影,那些屋后夏日山林的声响,昏暗中掌下温热熨帖的赤裸
皮肤,以至很久以后想起来都美好到恍惚得不敢一一细思。

               第三十四章

  八月底宋潋开学归校,宋晏回家后第二天也忙去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宋
潋开学高叁,一上来就是轮番摸底赶课时,连月假也缩减到不满两天。两人各自
忙碌,月余相聚一次,可缠绵时终归会嫌日短,分别时难免又恨时长,时间从夏
末溜到深秋时也才觉得不过眨眼。

  十一月十九那天周六,宋晏生日,两人通了电话,宋晏晚间照旧有饭局,第
二天周天没有早自习,周六晚八点就散了学,宋潋下了晚自习跟室友打了声招呼,
却没跟宋晏说就回了家。

  等她坐公交绕了小半城到家时已近九点,宋晏还没回来,她也没联系他,看
到厨房放着几个还粘着泥的地瓜,惯常是每年秋冬时对门从乡下带来送给邻里的,
她切开吃了几块就先去浴室洗漱了,第二天虽然不上早自习,也少不了早起,来
回一趟在家待不过十个小时多,匆匆忙忙就一夜梦的时间,可她还是想回来。

  深秋夜里已经禁不住凉意了,她冬天睡衣今年还没拿出来洗一遍,宋潋就随
便穿着宋晏的睡衣边擦着头边出了浴室,楼下传来引擎熄火的声音,时间刚好九
点一刻。

  老张陪宋晏上楼开门时还嘀咕着一句「宋晏你不会早晨出门真忘记关灯了吧」,
锁头的合契齿轮刚在安静夜里发出声音,门内的女声随着客厅的吊灯亮光一齐迎
了出来:「你怎么才回来啊?」

  声音轻软年轻,陌生又熟悉的杂糅离奇感震得老张微微一颤,他没来得及细
思,身旁宋晏比他反应快多了,刚听到声响立即在前大开了门,叁人才打了照面。

  是宋潋啊,老张松了口气,笑着对宋潋说道:「你爸今天喝了点酒,还好火
力全对他开的,不然今天送他回来的人都没了。」宋潋半靠在沙发边没有动,笑
着回道:「那要谢谢张叔叔可怜他没让他露宿街头了。」

  老张被逗乐了,大笑着摆手连说不至于。宋晏揉了揉眉心,声音在老张笑声
里清晰传来:「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宋潋闻言转头笑着盯着他道:「回来拿些
东西。」老张没太在意,忙借口天色晚了就要走。

  宋晏送他出了门,一声清脆落锁显得屋内有些安静,他转身看见宋潋已经坐
在沙发上了,穿着他的睡衣,没有坐相地半倚着擦头,因为刚才他们闯入的中断,
胸前已经洇湿一片了,一张刚洗后的素净脸庞对着他。

  宋晏几步走向沙发,微沉了声:「怎么今天回来了?」宋潋一听似笑非笑道:
「刚才不是说了么,回来拿些东西啊。」宋晏坐下来看着她轻笑一声:「当真?
现在才九点多,你们学校应该还没闭门,拿好了东西要不我现在送你回去?」

  宋潋有些气急,刚散了热气的白净面容又浸透出嫣红色,最后闷了半天只甩
出一句话:「不用你送,喝成这样被送回来还想送我,我明早自己回学校。」宋
晏却似憋不住般沉沉笑道:「没喝多少,就是开不成车。」见她面色依旧,又软
了些声音:「我现在都这样了怎么可能送你,逗你来着,你回来我怎么会不知道。」

  宋潋没理他,端了茶几上刚才切的地瓜给他,另说道:「既然喝的不多,也
不用醒酒了,吃点地瓜醒醒神就可以了。」宋潋知道他不算喜欢地瓜的土腥味道,
却又故意端到他面前。

  宋晏未多言,笑着接过安静吃了起来,初尝挡不住的土腥味,而后便是凉甜
滋味了。宋潋想了会儿也觉得自己气得莫名,和缓了些道:「好吃么?」虽然盯
着他在吃,眼神却略有闪躲。

  「还行,现在正合适。」宋晏垂着眼回她道。

  「生日快乐。」

  宋潋贺他生辰的这句话突兀却又似酝酿已久,小心翼翼地猛丢给他一份礼物
般,宋晏抬眼看她,白净一张脸素得灼灼眉眼愈加夺目,他笑道:「还有呢?」
宋潋没意料他这般要礼物,却不得不微微羞赧道:「最近……太忙了,没准备什
么,要不等过年放假吧。」等她磕绊说完,看见宋晏还是那般笑着看着她,心里
一动一横,忽地凑上去亲了下他嘴角,呐呐又说道:「这个先顶着吧。」

  宋晏也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起了那么多逗乐她的心思,或许从开门那一刻
听见她声音起,刚泛过一丝紧张便紧随着溢出的欣喜。他向她讨生日礼物也不过
一句戏言,他还缺什么呢,可那凉润的双唇轻啄,如碗中地瓜一般触感,他还没
尝是否也如它一般味道便结束了,他忽然反悔,只觉得不足,还不够。

  此时突然一阵敲门声,伴着老张门外传来的瓮瓮声音:「宋晏,是我啊。」
两人忽地收了神,宋晏起身去开门,老张率先解释道:「你手机拉在副驾驶座上
了,走半路了我才看到,呼哧呼哧又给你送来,真够折腾我的。」宋晏低头接过
道了谢,却站在门口没动。

  老张不在意地道:「多大点事啊。」眼神越过宋晏肩膀看见宋潋坐在沙发上
还在拿毛巾擦头,因为扬着手,两袖有点宽大落到手肘处,老张只觉得大冷天的
露着小臂看着都冷,这才注意到这衣服瞧着像是男士的。

  「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宋晏隐约注意到他看了眼宋潋,只催他道。老
张笑着嗳了声,就下楼去了。

  又是一声落锁,宋晏转身催她早点上床,自己先去洗漱了,宋潋扒拉摆弄着
还带润意的头发,乖觉地回了房间。客厅灯关了,只隐约透着点浴室的光亮,宋
潋半坐在宋晏床上,偏着头看着外边凉凉的月色,屋内安静得只剩淅沥的水淋声,
在这夜里沙沙拂过心头。

  几场初冬寒雨一落,街巷上的梧桐枯黄叶子轻飘飘地混着雨水铺满了灰蒙的
街路,没甚温度的太阳一现,就剩头顶上光秃的嶙峋枝桠,待着来年春日。

  临近岁末,各处皆是忙不尽的事,老张想干回在利水街上的老本行,拉了宋
晏要在新区商业区临街开家叁层的馆子,虽是占了新区的光鲜却还是利水街上地
道市井的本帮味道。宋晏没什么意见,大半事情都是老张热火朝天地在跑,可选
了个年底开业,他到底是摘不开,看顾着忙了几天都不知觉地进了腊月。

  那天小寒,冬至刚过,可气候是愈发招人恨,北风吹得天色昏沉了几天,干
冷得一入夜街上就没几个人,可老张他们新开的馆子却是没等寒薄的天光落尽便
鲜亮如昼拉开了戏面,再加上招牌的羊肉锅,这几天人多得好不热闹。

  王知咏携了一群人进屋时堂里已经满了,热气熏得脑袋一涨,直对右手旁前
台说道:「你们张老板呢?我约了他一起吃饭。」前台年轻姑娘见他姿态,猜晓
一些,忙笑道要人去楼上喊她们老板。

  宋晏他们正在叁楼最大包厢里陪人吃饭,是平时相熟的生意人,与王知咏家
也熟悉,听上楼传话的人一说,忙要喊王知咏他们一起来吃,还没开席,也算合
适。

  王知咏他们一进包厢,先笑着一一打了招呼,紧着就对老张与宋晏他们说道:
「上个月就听说这边开了家新馆子,味道好得耳边传了半个多月,一打听才知道
二位开的,这不,抽空就喊了兄弟过来捧场。」一席话说得客气又滴水不漏,倒
少了些他平时的混不吝。宋晏两人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正常招呼着。

  各自坐下寒暄不久就上了菜,王知咏停了与旁人嬉弄,拿着电话催着那头人。
菜还没上齐,他下楼就接了个人上来。

  屋内热,他身后的女人臂弯里松松搭着驼色大衣,露出的黑色毛衣衬得面容
精巧莹亮,身姿柔娆,是许久没见着的岳岚了。

  宋晏垂眼喝水,待王知咏乐呵介绍到岳岚名字时他才一哽,抬眼望去正对上
岳岚含笑眉眼,眼神落在他身上也就比旁人多了几秒,落座间又轻飘飘地移开了
去。宋晏神色自若,轻轻放了水杯。

  席间众人多少听闻知晓几人旧事关联,自有人起话暖场,气氛倒与刚才无甚
差别。老张偷偷觑了眼身旁宋晏,见他无殊才松了口气,也举杯长袖善舞与他们
混说一道去了。

  一场饭吃得主宾齐乐,众人被热酒气蒸红了脸,王知咏更甚,煮熟虾壳似的
一张脸,本是齐整的面容却开始泛了些浮气,他微微摇晃着站起来,高举杯盏对
老张与宋晏又说道:「还得再谢谢两位,这味道倒跟我奶奶做得有几分像。」说
完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嘿嘿一笑,酒杯稍移了方向对着宋晏,又说道:「还得再
谢谢宋老板的成全,如了我的愿,能得到岳岚,是我走运,我还要去城南真禅寺
还愿茹素一个月呢。」

  席间静默一瞬,各自偷偷相觑几眼,还没待岳岚扯住王知咏袖口,便有人调
笑道:「就你小子还茹素,半天怕都撑不过去。」石子入水破了沉寂,众人默契
揭了过去。王知咏也是醉了,岳岚拉下他后虽是面色无异,王知咏多少也感受到
气氛不对,他似是急着好气哄了岳岚几句,伏低小心模样叫有心人看了个惊。

  一席散尽,一楼大堂却还是涌涌满满,老张与宋晏送了他们下楼,出了门等
取车时又多说着几句兴尽再聚的话。

  入夜北风肆虐,宋晏下楼没穿大衣,此时站在风里吹了个透凉,被一晚热气
与酒熏得浑噩的神经忽然清晰起来,他鬼使神差想起前年冬天的某夜,他没开车
送岳岚回家,走在路上尽是小雨过后的寒意,岳岚那天穿得少,就一件深绿呢裙,
在枯色寒夜里盈盈绽立得如他心头一抹鲜亮,活得胀满了他的眼。

  刚出门他就脱下大衣披她肩上,难耐的彻骨寒意如现在一般,那时岳岚走了
会儿,牵住他冰凉的手,说道还是叫辆出租回去吧。那年两人相识,到冬天时虽
然也过半年,到底缱绻情意正浓,本想着散步回去,最后还是被冬夜所胁,捉了
辆出租钻进去逃离了这满街寒意。

  那夜最后,宋晏却没回家,送她上了楼怎还走得了,孤寒夜里,脉脉情意暖
得人抽身不得,她在他身下轻吟着叫他名字,温热的手心抚过他肩背,他只觉得
现下这温度、今夜那绿意他都逃不掉般沉迷,尤是那刻岳岚披着他大衣偏过头来
望着他,眉间微蹙,映着道旁树上彩灯的璀璨眼眸泻出一丝忧虑,牵过他手的指
头轻扫过他掌心,为两人做下决定:「天太冷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又是一阵风一个猛子扎过来,宋晏回了神,眼前人面容与回忆里那人重迭在
一起,嘴角扬起的角度还是那般,可他只觉得疏离得很。岳岚已经穿好大衣,对
他似有歉意地迟疑笑道:「王知咏那人你也知道,说话没个门把锁,不得你意的
地方你听听就过了吧。」

  宋晏低声应了下,犹豫片刻说道:「你倒还好吧?」北风仁慈没有吹散那句
话,岳岚一听笑意浅浅:「好的,你费心了。」一言尽竟再无话,各自伶仃站在
门前静默,旁人的热闹怎么也渡不过他们这里。

  不多久王知咏取来车,对这边高声道:「岚岚快上车,外头冷。」一声亲昵
又被众人笑骂直酸到了家,王知咏没见羞意直要与他们对上,说什么自是叫自己
媳妇关你们什么事。岳岚简短与他们道了别,转身上了王知咏的车。

  她并没有特意与宋晏告别,宋晏忽感其实说来他们早就告别了,不管是那晚
心头鲜亮还是肩背温度,抑或是挠扫过他掌心的轻痒,都与他告别已久了。

               第三十五章

  过了小年,宋潋他们高叁才放了假,年后火急火燎地初六晚就要开学,在家
堪堪一周余。宋晏今年为了陪她比往年提前一两天歇下来,老张被甩手得哀声载
道。

  如旧就他们两人,以前如此,今年却是不一样了些,同是一齐洒扫归置一齐
简单置办年货,却是真心实意的两个人。

  今年市里刚换届,叁把火烧到市民同庆上,本来安排在元旦跨年的烟火会,
却因为几场雨淋得不合时,于是又推到农历新年。还是定在市区挖了没多少年的
内湖上,位置是好,但除夕真愿意出门的人数就不得而知了。

  往年除夕夜也就宋晏两人在家,那时屋外天气冷清屋内气氛也显得冷清,今
年宋潋早是听说了这烟火会,元旦高叁没放假,想去没去成,不过因此才有了寒
假一周的余,烟火会也赶巧推迟了。

  刚吃过晚饭,宋潋就催了几道,宋晏厨房里的碗盘才洗了一半就被她拽出门。
在院子门口碰上同楼的邻里,这个时间一看到他两就猜到是看烟花去,那老太太
忙感叹尽在除夕瞎折腾到时怕是没几个人,摇摇头拎着才买的酱油自顾回家去了。

  到底是低估了大家凑热闹的热情,两人到时没有虽里外叁层,临湖围栏也快
占了了满。随着这人工内湖挖好一起种下的垂柳养了几十年,悬着冬日里依旧茂
密的光秃枝条,树身才不久缠了彩灯,远远瞧去火树星桥压过对岸一片黢黑。

  宋潋寻了安静角落,位置有些偏没有正对上对岸,不然也不会没人来。两人
刚站定,便感觉水边寒意从脚起,宋潋不住跺了跺,双肩微缩模样宋晏瞧着可怜
好笑,拿出她躲在口袋里的冰凉双手又细致裹好放进自己口袋里,嘴上不饶她:
「出门前叫你穿件羽绒服也不听。」

  手上蹭着他掌心的热度,宋潋撇撇嘴低声道:「有你不就够了。」宋晏无奈
一堵,故意半偏过头看着对岸。没多会儿,远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对岸隐约也
有人走动似已经在做着最后准备。宋潋被吸引过去,不眨一眼的看着。

  忽然身旁传来宋晏的声音,因为同她一样对着湖面,四周又略嘈杂,一句话
飘忽着就要坠到湖里,他问道:「你想好去哪个大学了么?」

  宋潋专注一下被打断,一时似没太细思般回他道:「什么大学?」

  「今年你要去的大学。」宋晏转过头盯着她,清楚说道。

  宋潋手指下意识微蜷,却被宋晏敏锐感觉到猛地捉在手心里,宋潋再避让不
及,只好说道:「我想去省城那所。」依宋潋的成绩自然是省城的P大,不算绝好,
前十的名声还是担得起的。

  宋晏微不可及地叹息,他拿空着的右手轻轻揉了揉宋潋冻得冰红的耳垂,昏
暗不明的一张脸却流连着宋潋贪恋的柔意,他沉声说道:「你知道的,我希望你
能去多好的地方就去多好的地方。」

  对岸今晚第一朵烟花乍响,急速向头顶那片黑幕升去,一时开了闸般喧闹起
来,宋潋那句话淹没在这人间欢乐里,只余那朵烟花在最高处短暂绽放的如昼光
亮照得她的脸白得刺眼,宋晏只隐约看见她说话的口型。

  宋晏心里一紧,眼前宋潋微垂着头,安静得有些委屈,他忽地不舍了,至少
此景下有些懊悔,宋晏连忙搂过她,亲上她那拿手也没捂热乎的娇小耳垂,缓声
在她耳畔道:「先不说了,先看烟花吧。」

  宋潋朝他怀里缩了缩,对岸又炸过一朵烂漫绚丽,在最高处瞬间灿烈也瞬间
暗隐消失,一个接一个短暂盛极后扑向人间,宋潋忽觉捉不住的无力,她微微挣
脱了些,抬眼趁着这一瞬瞬亮昼,眸眼灼灼地看着宋晏,猛地攀附起他臂膀亲上
去,卷着凉风与硝烟味,啃噬般轻咬,少见地先伸了舌尖去舔舐他,温热微促的
呼吸洒在他冰凉的脸上,暖得一颤。这一身急迫与不定宋晏小心接了下来,而后
四周如何,烟花如何,都卷进这潮涌般的情爱中不见了踪迹。

  这便是这一年最后的岁末了,躲在冰凉烟花下的昏暗里亲吻,可短暂似那最
盛一瞬,亦可长久埋下经年不忘。宋潋那句淹没在烟花的话还能说什么,她扪心
早已明了,宋晏亦是明了的啊。

  初一刚过天色又阴沉下来,连绵几天小雨,两人索性也没出门,宋潋大半时
间用来赶总是做不完的卷子,关于这一年的高考,宋晏没再提及那天的话题,只
是认真与她说了,要尽力。

  偶尔宋晏在客厅看电影,宋潋拿着卷子跑来沙发上,在他怀里寻个舒服姿势,
半倚着做自己的事。宋晏直说她没个坐相,劝她回房好好写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宋
潋堵了回去:「做题够累了,还要端着,我腰疼。」宋晏调低了些音量,伸手进
她睡衣下摆,隔着一层细腻皮肉,按压着她的纤腰,触手棘突硬实,腰肌软韧,
演算纸上的声音交织在低声的电影旁白里,屋内静得就剩这些了。

  老张喊了宋晏初四晚聚餐,地点与往年如旧。天冷得厉害,老张冻得直嚷完
事要去泡温泉。聚餐是每年惯例,宋晏自然应了,后面泡温泉是便有心带着宋潋
去了。

  小雨断续下到初四下午时开始夹雪,湿寒阴蒙得直催日落入夜,因为准备晚
上泡温泉,索性就在那边住下,宋潋帮两人收拾了一下,简单穿了裙子套了件羽
绒服就出门了。

  郊区那家会馆近几年又完善不少,初四正是请客聚餐最多的时候,老张他们
订的大包厢最后定在相对清静点的叁楼。再去时因为过年,四周林边悬着一顶顶
红灯笼,霰雪打在没有温度的昏红颜色上,叮零零得脆响。

  自然又是拖家带口的喧闹聚会,宋潋嫌早进去也无聊,这几天又闷在在家,
到后虽是颗颗雪子扑面,但也趁黑拉着宋晏去林子转了一圈,林间萧瑟,深处也
就一池冻了些薄冰的水塘,残余些夏日荷叶枯瘦茎杆,隐约已经积了一小丛雪色。

  见她实在冻得难受,宋晏把她一双凉手包住,半拉着就要去订的包厢那栋楼。
宋潋回头看了眼那满池寒瑟,半是自说自话道:「上次夏天来没发现这边还有个
小荷塘。」

  宋晏脚步未停,踏在地面零落雪子上,已隐约有钝钝的踩雪声,他随意回道:
「下次夏天时再来,后边除了温泉还建了一片度假别墅。」

  上次夏天来宋潋急着要走,哪还有闲情顾得上这里还有个小荷塘,要说下次,
又不知会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可既然说了下次,便姑且信着此时的下次吧。

  近小楼附近逐渐光亮起来,大门前小院子里开始有不少进出的人,两人往阶
梯上走却刚好碰上宋晏相熟人的妻子,一见他们先是笑道:「宋晏你怎么才来,
上边可都快满了。」又与宋晏身边的宋潋打了招呼,宋潋笑着礼貌地喊了阿姨。

  宋晏胡诌因为稍微堵了车,又随意例行问她下楼干什么,中年妇人脸上这才
微微一僵,略有迟疑地说道:「今晚还有岳岚你知道吧,就她一个我下来接一下,
不过她就吃半场等会儿还有事。」

  说起来,宋岳两人的相识半是因为之间有熟人连结,今晚聚餐人多,自然有
扯不断的人际关系,宋晏不算意外,应了一声便准备与宋潋先上楼去。

  还未错身,便又听见中年妇人对着院子里高声喊道:「岳岚这边。」宋晏身
后一熟悉的声音愈来愈近,只听她带笑道:「都说了不用你下来,外边这么冷快
上去吧。」

  岳岚轻巧踏上阶梯,还未与她熟人寒暄便已经注意到她身边还站着宋晏,岳
岚脚步微微一顿,又看到了宋潋。

  大门悬灯光亮,几人面貌丝毫毕现,岳岚收回刚才停驻在宋晏两人身上的眼
神,垂了眼稳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她笑容未敛,由着它自然绽开:「怎么都站
在这了,想雪里说话也不是这个样子啊。」见宋晏看着她,又对他微一颔首,随
后半转过头对宋潋说道:「宋潋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宋潋浅笑应她:「是很久了。」如旧一般的寒暄。旁边局外人忽感气氛凝滞,
拉了岳岚直说道:「哎呀都别傻站了,快开席了,走啊,都上去吧。」

  包厢里的人见他们一道进来,也露出吃惊模样,各自招呼各自拉人入座。老
张在他们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喊了宋潋指指隔壁套间,一脸无奈道:「小宋快帮
我去哄哄那磨人小祖宗去,刚才骂她几句期末成绩就气得撅走了。」

  宋潋笑着应下,对宋晏点了点头,往隔壁套间去了,虽说是套间,也不过是
拿了半面墙隔出的空间,宋晏那边喧嚣传到套间里一点不减,坐在沙发上一瞥就
能把那边看清楚,而套间这边是麻将场。

  她一年多没见到老张家的小姑娘了,见风长的年纪已经消去些许圆润,现出
青青微卷荷叶般的初露模样。见着宋潋,喜得招手却仍不忘面前的牌面,招来宋
潋坐在她扶椅上,直要教宋潋打麻将,一副老油条的熟稔,应是在她妈妈牌桌上
泡出来的。老张妻子在一旁见宋潋毫不介意,故意笑骂她不学好还带得姐姐跟她
一样。

  女人多自然话多,不多会儿岳岚进来打招呼,几圈寒暄完后她依然去外边坐
了,人刚走一边摸牌一边漫不经心的话出了头:「倒是可惜了,她与宋晏那几年
也是眼见的相好过,面上瞧着各自端庄,那眼神可看不得,看了气得我能回去打
人。」

  「碰,五饼。」另一人轻嗤一声接上,「你们两口子结婚时间长了羡慕人家
谈恋爱亲热,打自己老公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打一顿说不定就老实些,找回点她年轻时候母老虎的威名了?
这不跟那时谈恋爱也不差了,哈哈哈哈。」说话这人与她们自是相熟极了,打趣
起来毫不留情。

  起话那人被笑惯了,说道:「你们个个嘴是要利过我了,说人家岳岚扯我做
什么。哎哎哎停停,我杠一个。我呀,就是可惜几句,宋晏一个人这多年,谁不
好奇多说几个字,那谁还偷偷问过岳岚什么时候摆酒呢。」

  有人和了,各家笑骂的怨悔的伴着推牌洗牌的哗哗声,一个女声险些要被盖
住:「要我说,各有各人缘,谁说好得羡煞个人就能到修个果了。」

  「你不会跟你婆婆念了几天佛经真念出点佛性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不说不说了,打牌。」

               第三十六章

  宋潋垂眼看她们打了几圈,她身旁的小姑娘迷着手上的牌,不住地给宋潋解
释,在这绕身不散的人后话里倒是少了许多尴尬与僵硬,只是偶尔忍不住瞥着隔
壁几眼。这局小张和了,更是兴奋地拽着宋潋讲了半天她的大和牌,宋潋心不在
焉地听完,再扫过隔壁时,宋晏已经不在他座位上了。

  而岳岚也不在房间了,宋潋忙垂眼收住情绪,可麻将桌上打的什么牌说的什
么话再也不能入眼耳了。宋潋不经意问小张道:「这屋有点干,我出去倒点橙汁,
你要么?」她忙着起牌,胡乱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清了宋潋说什么。

  宋潋起身绕过各自热闹的人群,外面还没开席的桌上摆着未开封的酒和可乐,
宋潋随意说了句去外边前台要瓶橙汁,众人没太在意让她想喝什么自行去取就可
以了。

  她转身出去轻声带上了门,走廊依旧是昏色的暧昧光线,猛地甩开背后的刺
眼光亮和喧闹,宋潋一时感官像是封闭上了一般。她迟疑地动了动,懊恼催促着
泄气,才发现迈出去的步也不知道该去哪个方向。

  他们特意订下叁楼的包厢自然是为了避开外面的嚷闹,目的确实达成得如此
良好,静得能听见外面霰雪颗粒打在玻璃窗上的哒哒声。宋潋敛敛了心神,迈着
漫无目的的步却有意地听着四周的声音。

  吞没脚步声的地毯柔软一如两年前,相似得让宋潋心生怯怯,杂乱心思猛地
止住步伐,窗边的清脆声音似敲打在她心上,替她问着自己,你想看到什么呢。

  宋潋忽地转身逃也似的离开这个逼仄的交叉尽头,渐近的细碎说话声却捉住
她的脚,束得她挣扎不得。

  那熟悉的女声又一次在此地昏暗中传来,生动得能描摹出主人此时的巧笑倩
兮:「宋晏,你欠我一个解释的。」不远处浸入沉默片刻,一低沉男声略带迟疑
地穿透空气,清晰至宋潋耳边:「对不起,但我该说的都说了。」应是话太硬,
所以那声调轻软得动人。

  岳岚轻笑一声:「你觉得我就能接受了么?」

  「岳岚,我……」

  「我不能接受的,我怎么能接受,明明前一天还问我我妈六十大寿送什么好,
转眼就跟我谈分开,宋晏,是你能接受么?」岳岚生硬打断,说至最后却音调轻
忽得带了颤音,她默允着眼前人的静默,再开口时却忽地隐带一丝柔泣声哑,在
昏暗里不知觉发酵出潺潺蛊惑,她轻声自嘲道,「你知道我为了气你,就索性答
应了王知咏么?呵,现在讲出来,还可耻地还希求点你的反应,连自己都觉得可
笑。宋晏,你也教教我罢,如何像你一般瞬间就割舍下了。」

  宋晏梗塞般失语,种种狂卷样被掀翻在眼前,可他忽然发现愧疚早远多过旧
日情意占据着酸涩心头,一阵无力攫住心神,他轻声道:「到此为止吧岳岚。」

  「你是……有了别人么?」岳岚没有放过宋晏的一晃而过的慌色与犹豫,继
续道,「是不是比我好?比我漂亮?她知道你肠胃不好须得小心养着,时常为你
做羹汤了?她也与我一样变天时嘱咐你添衣,有事时等你晚归?她比我待你好……」

  「不是。」宋晏生硬切断,慌色累积得也不知自己否认什么,岳岚声音轻柔,
但他却觉得句句刺心,太久没如此失态了。

  岳岚声音低了下去,似是近了些身前人,宋潋听不甚清,僵着身子边憎恶自
己边轻颤扶着墙向那暗境的秘事望去,一股难言羞耻冲刷得呆愣立住,岳岚贴近
宋晏耳边私语,瞬间契合了两年前她偷听时在脑中描摹的两人模样,一声轻呼被
死死淹灭在喉头,她再也控制不住,如窗外霰雪一般簌簌轻抖。

  她忽地触电般惊醒,偷窥的耻意压过心悸,慌张地向后退去,一时脱力半摔
在地毯上,如人闷哼一声一般轻微,可也些微突兀地打乱了窗边的落雪声,宋晏
一惊,轻扶推开岳岚肩头,涩涩朗声道:「有人么?」等待的静默愈是催化着不
安,回复他的只有又已成序的雪敲窗清脆哒哒声。

  宋晏心头微沉,低声对岳岚说道:「好聚好散吧。」一言毕就转身离开离开
这个角落,几步外便渐渐隐入晦暗,岳岚再看不清他那曾触手便可及的背影了。

  宋潋慌忙中半膝着地,地毯软得并无多余痛觉,悄声起身时就被宋晏那句询
问定住,在脑里混杂思绪尚小心辨别出不远处并无下一动作后,迅疾地起身离去。
走廊太长,身后人一转弯便能一览无遗,她四周慌乱扫了扫,轻声拐进一间无人
的黑暗包厢里,擂鼓心跳才稍稍懈下。

  门被她虚掩住了,隔绝了自己也隔绝住了走廊上微微光线与轻弱风雪声以及
渐近的脚步声。屋内只有一扇被厚重帘幕遮住的窗台,不知被谁留了条细缝,放
进的寒风努力鼓涌起帘幕,偶而泄进来院内灯笼的暗色红光,随着风摇雪晃,宋
潋背靠着墙扶着手边的沙发背立住,静僵得能数清每次风吹起的高度。

  屋外依然一片阒静,她不知是人未往这边来还是已经匆匆走过,但好在又是
一段长久的静默了,她不由泄下紧绷的肩膀,暗自舒了口气。正当她犹豫着要小
心走近虚掩的门口时,窗台帘幕猛地飞扬起身,红光虽是暗沉却也晃了她在黑暗
中耐住太久的双眼,惊得她后知后觉有个高挺黑影迅速掀开门缝又立刻反手锁上,
清脆的咔哒一声引得她不禁轻呼一声,可还未成形便被闯进来的那人捂住了嘴。

  四周再次陷入阒静,只是这次除了两人些微粗粝的呼吸,连风也不愿意进来
了,厚重帘幕隐约透露过薄薄一层血色暗光,可眼前这人逆光对她,似站在仅有
的细微光里又偏偏隐形般遮住所有身形面容。

  宋潋满呼吸间尽是那人味道,她一个吐息便知道是谁了,可此时偏又赌气偏
又羞愧地不肯说话,倔得只在晦暗中死死盯住他。终是宋晏受不了这磨人的沉默,
认输轻声唤她道:「是我,袅袅。」宋潋依旧不理,却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又静默了片刻,宋晏软了声音迟疑问道:「你可是生气了?」宋潋轻哂一声:
「我有什么好气的,我不过路过这房间时,黑得没人却有声音进来看看。」

  宋晏边应和她边悉嗦地摸向她一双膝盖: 「是了,那你怎么还不小心摔了?」
轻轻一按,宋潋刚淡去的痛意又被他全部翻现出来,刺得她疼的不知是膝盖还是
脑袋,忍不住轻呼一声,抬手打开他抚在她膝盖上的手,咬牙恨恨道:「活该我
偷听人说话,不小心摔倒,还蠢笨地现了形,这下可以了吧。」粗促呼吸制不住,
气恼得一张脸涨得烫。

  「那你可是生气了?」宋晏依旧轻声这样问她。可他愈是这般镇定宋潋愈是
心绪翻涌,恰如干燥的线引一触这点微星火就要掀起爆裂,躯体里炸到极处,外
囊倒是意外似泼了冰水般冷静,宋潋捉稳自己声音:「我不生气,那些话我本就
不该听,你们私下是什么模样我也不该偷看,所以更没有资格去生气。」一副油
盐不进的无懈模样。

  宋晏轻嗤一声道:「哪管什么应不应该资格不资格的,你就说心里没有一点
生气么?」宋潋猛地甩开宋晏扶搭在她上臂的手,怒极道:「我生不生气又有什
么意思?你追着问就能把今晚的事情都消掉吗?岳岚还忘不了你,那样低声下气
地要跟我比,你们曾经成双入对惹得艳羡,如今劳燕分飞又招来可惜,你又不是
了什么?说我比她好,比她漂亮,比她待你好么?比不过,她那姿态我就比不过
的。」

  怒气来去匆匆,它一抽身宋潋竟觉得再难以撑住身体,只余下里外一片狼藉,
宋潋有些倦了,声音轻缓飘忽:「好了,就当我不对了,我要是没跟出来,你们
也不过是正常的一次私聊,是我搅坏了。」悔意也好疲意也好,只想离开这混沌
的昏暗里。

  她等了宋晏片刻,见他还是不言,遂要拿手抵住墙撑起瘫靠的后背,一切顺
利得以为就此终结便可出这房间了,哪知四周只是山雨欲来的静默,镇得雪打窗
台声都歇息下去。宋晏声音沉得厉害:「你就是这样想我的,这样想自己的?」

  宋潋顿住本就要抬起的步伐,浑然未觉地随意道:「那不然呢?」宋晏一声
冷笑:「这就是你当初费尽全力求来的?偷听偷窥一点就退缩,自揽些什么狗屁
错处,不合一言就拿话戳人心肺,宋潋,你捧着一颗心出来时可曾想过别人也是
只有这样一颗心的?」

  说完又忽然伸手下探去宋潋两股之间,轻巧掀开她裙子拉下薄薄一层打底裤,
楼里四周暖和,宋潋此时全身就剩这两件外衣,瞬间便被宋晏扯开去,那只作恶
的手还四处流连揉捏,力道比平时稍重,激得宋潋本能夹住双腿以及股间的那只
手,一处湿润也再由不得自己。宋晏缓了些心绪沉声道:「你说了开始便没有资
格再说结束了。」

  滚烫的泪抑不住地簌簌落下,划过麻木的脸庞,宋潋一点未察,只觉心口似
窗边那条缝,寒夜风雪想肆虐便缩身进来卷了个透凉,她嘴唇哆嗦,好不容易挤
出一句话:「对……不起。」轻弱断续得似她此刻的呼吸。

  宋晏再不能看下她此刻的狼狈模样,轻拥过她,一点点舔舐掉她面上泪珠后
将她翻身对着紧抵着墙的沙发靠背,倾身贴近她耳畔微有叹息道:「莫哭了,是
我不好,我与她早就分离,过去也不该再提,今晚本就不应再有这样谈话的。」
宋晏愈说宋潋的泪愈是止不住,还偏偏不住摇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抽噎
得就要喘不过气来。

  「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该是我对不起你。」宋
晏心头一阵刺痛,可愈是这般他愈是耐不住想与宋潋无间亲密,心底泛起饮鸩止
渴的自嘲,在宋潋股间的手却渐渐向前抚移去,柔润的软肉吸得他冲翻最后一丝
犹豫,一指捣入便开始抽插起来。

  宋潋哭得涨红的脸此时又添上情欲难耐的热潮,她撑着沙发靠背站稳,轻哼
几句飘进宋晏耳里却是催化符般,搂住她腰肢的手一路向上,解了胸衣握住那处
饱满柔软,微微倾身的姿势使其圆润得如颗水滴,托宋晏掌中滑腻滚圆得可爱,
揉捏起来,顶峰硬果淘气轻啄,水滴又温顺得任他采撷。

  宋晏抬了些宋晏臀,略一附身贴着股间细缝轻蹭几下,偶或恶意稍稍闯入又
退出继续蹭着花穴嫩瓣,宋潋微有气恼,想到之前两人争执更是别扭起来,在他
怀里四处躲闪。宋晏忽地拿手将她下腹抵向自己,顺势便挤了进去,一时紧实相
贴激得两人一颤,宋晏再也挡不住地大开大合捣入起。宋潋扶着沙发,被身后撞
得胳臂双腿轻颤,一句句暧昧轻吟不肯轻易逸出。

  宋晏咬住她耳垂,轻笑柔声,似浸了糖的迷魂剂直把宋潋坠入地狱里的天堂:
「袅袅,我现在就在你身体里,只给你好不好。」

  昏暗掩蔽了大部觉感,风雪如何肆虐,暧昧红光怎样隐透过帘幕,走廊地毯
上又吞噬了多少脚步声,全都虚虚幻影般被投掷在这空旷又逼仄的密闭空间之外,
此时只有伏在耳畔的喘息是真,赤裸相贴的温热肉体是真,汗珠徐徐划过背脊的
轻痒是真,体内因为彼此而产生的一浪又一潮快意是真。

               第三十七章

  一次兴尽后宋晏静静抱着宋潋半跌在沙发上良久未言,只有彼此难以平复的
喘息昭示着刚才的激烈风暴,此时安静交缠相拥的躯体却是攀下高潮后的脉脉温
流。

  宋晏哑着声音缓声道:「先到这房间的洗漱间简单清洗一下吧。」宋潋懒懒
唔了一声,过会儿又道:「我想去今晚在后边开的房了。」宋晏半扶半抱起她,
只轻声回她:「好,我送你过去。」

  今夜虽是阴风寒雪,此处聚餐的实在热闹,惹了一楼的迟慢怨声。宋晏回包
厢时才将将上菜,刚好屋里少不得几句此时才开席的抱怨,众人一见宋晏,忙都
将怨声又对向他,直问逃哪去躲了半天。

  宋晏压了压嗓音里的喑哑,镇定如常道:「宋潋来时淋了点雨雪,刚才不太
舒服,我送她先去后边休息了,晚饭不用管她,我已经跟厨房要了一份。」众人
这才发现他们前后出去的宋潋也很久没有回来了。几个女人一听,忙问到有没有
急症,要不要紧,宋晏耐心一一回了又逐个记下她们的好心叮嘱。这才算揭过,
各自入了席。

  混乱的拖椅声交谈声中也不知是谁又细声感叹道:「宋晏对他家姑娘确实是
没话说,到底是亲缘比过男女,刚才那谁还猜说是跟岳岚出去了。」一个女声回
她窸窸窣窣得如私密的衣服相擦:「你也信她,嘴碎得想看场好戏罢了。」

  宋晏垂眼坐下整理好自己面前的餐具,才忽觉这屋里没有岳岚,微微庆幸地
舒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偏头小声问身旁老张岳岚去哪了,老张看了他一眼,说
道:「刚才跟你前后脚出去的,没多会儿就回来了,说是今晚王知咏他们一大家
子也是在这办事,就走了。」

  他见宋晏低头不语,又道:「她早说了就吃半场,也是没想到今天开席这么
晚,这不,一口没吃上人就走了,我还听说岳岚今晚是第一次正式见王家人,匆
匆忙忙走了也算正常。」说到最后又絮絮叨叨扯了一堆零碎,宋晏执了筷子吃饭
没再认真听下去。

  「唉你在没在听?她还真就这样了啊?」老张盯着他道。宋晏却是失神片刻,
被他拽回来也心不在焉回他:「只是头有些疼,躺躺就好了。」

  「啥?宋晏我跟你说岳岚呢,你想着谁呢?」老张看着他低声嚷嚷道。宋晏
这才惊了一身冷汗,心神俱回,再开口时声音已如常,连眉眼也配合地微皱:
「我跟她分开都快一年了,他们上次一起来馆子里吃饭你我也都看到了,王知咏
虽然以前有些过节,但你也知道为了什么,再说下去就没必要了。」一副旧事不
提旧人不评的得体模样。老张咂咂嘴,摇了摇头:「算我多事。」

  一场饭吃得又是杯酒不断,今晚留在这边的女人孩子吃完后先去后边温泉玩
了,留下宋晏他们觥筹往来到十点多。

  宋晏喝了不少挡不下的酒,随着摇摇晃晃的他们出房门时自然又是脸红头胀,
走廊被一群醉酒的人塞满了喧嚣,路过的隔壁包厢里也传来一阵阵行酒的起哄声,
他忽然想到今晚在另一个包厢吃饭的岳岚,她说的那些话太多太浓,当时不觉,
现下被酒意一搅,脑内尽是昏胀回忆,可刚一浮出水面宋晏便强硬按了下去,略
有些不安地想着这样大家便都好。

  后面不远处休息住宿区的温泉与客房是在一栋楼里的,一楼除了大厅前台便
是一个个彻夜开放的温泉。宋晏吹了一路已经停了雪的凛风,刚清醒了些,跟着
他们到大厅时,那群家属已经陆续准备回房了。

  房间订得有些晚,一行人分了好几个楼层,在大厅告别了各自离去。老张拿
胳膊杵杵宋晏道:「你们一间标间行么?要不晚上我俩睡,让她们几个睡一间得
了。」宋晏微垂首揉了揉眉间似是思虑,片刻后回他道:「算了,宋潋晚上不舒
服,跟弟妹她们睡怕要吵到她们。」老张没再劝下去,与他也在大厅分别后去后
边温泉找老婆女儿去了。

  宋晏进屋时只有一盏壁灯亮着,投在空荡的实木地板和繁复壁画上,明明熏
黄得暖人,可他心里猛地一跳,又仔细看了遍才发现站在阳台上隐在暗影中的宋
潋。

  风雪停了,四周满是林间雪夜的安静,宋潋隐约听到轻微的开门声,收神返
身时刚好迎上宋晏张开的毛毯,以及他微有责怪的声音:「说你难受先回来,你
还真要坐实了么?」宋潋埋进温暖的毛毯以及他的怀抱,瓮声笑道:「哪有,我
刚才睡醒了一觉有些闷,就出来吹会风而已。」

  「饭都吃了?」

  「早吃好了。」

  两人默契地未再多言,不管是关于今晚还是此时,只相拥着立在这静谧冬夜
里,任寒意浸满身,冷却洗净本有些闷胀的神经,默默待着清醒一刻,可尚是清
醒又如何,满身寒凉里肌肤相贴的仅有温热是从哪里来的,便是清醒也放不开了。

  宋晏摸了摸宋潋冰凉的脸蛋,半拽着她回了屋,宋晏搓了搓手看着他道:
「我还想去泡温泉。」宋晏抬眼瞥她一下:「晚上怎么不去?」宋潋一脸偷笑神
色:「我不病了嘛,再说了,我自然要等着你一起去啊。」

  他们下楼到温泉池时已经近午夜了,走的是内部楼梯没有经过大厅前台,一
路至温泉竟是一个人也遇上,除了公众共浴的大池子又分了好几个有隔断小型的,
恰恰容下三四个人,两人下去刚好绰绰。

  宋晏晚上酒意未全散,时间又晚了,被温泉水热气一点拨,忍不住闭了眼昏
沉下去,宋潋见他疲累也未扰他,她补了一觉正是精神,先一个人在旁嬉玩发呆。

  可思绪再远再飘忽总还是会落到眼前人上,她坐在远处静静看着此时闭眼的
宋晏,她看不见那双眼只觉得他面容沉静与她疏离,盯着良久后渐渐与许久以前
的模样重迭起来竟生出惴惴,浮沉不定地似手中温泉水,一抓握便穿缝流失。

  她忍不住靠近他,伏上他肩膀,蹚水的哗哗声莫名加紧那横生的惴惴,肩背
裸露的肌肤温热,是她熟悉的温度,她小心轻柔地抚上两肩揉捏起来,双唇拂过
宋晏背脊的嶙峋凸起,哆嗦着近无声地轻唤道:「爸爸。」

  明日滔天且明日再说,她就先贪这偷来的一小会儿罢。

  夜里回去宋潋缠着要与他睡一张小床,宋晏无法,抱了她卷进一床被窝里沉
沉睡去。前夜回得晚,老张来喊门时宋晏才醒来,匆匆下床给还在睡的宋潋掖了
被角才去开门。

  老张见他惺忪笑道:「你也有晚起的时候哈。」说着朝里瞅了眼问到:「都
还睡呢?」宋晏虽还迷蒙但也下意识挡了挡老张视线,没好气地回他:「有事就
说,没事滚蛋。」

  「凶啥,这不喊你吃早饭么?都八点多了,收拾收拾吃了饭就回去得了。」

  宋晏自顾唔了一声就拍了门,留老张在外边哎哎半天。他回身走进屋揉了揉
凌乱的头发,正准备叫宋潋起床,却忽然被屋内另一张被褥整齐的小床夺了注意,
坐上去呆愣片刻,又回头顺着视线看了看房门方向,心里忽地一沉。

  寒假结束,宋潋的高三进入最后加速的一段,零星的假期一如去年,可群轰
乱炸的密集已经让她分神不了什么了。冬散春至的变化,也不过是几件厚薄衣物
的交替,连风里的温爽都常常忽略不及。

  四月下旬,传来岳岚与王知咏订婚的消息,没几天功夫被邀参宴的老张就把
这消息传到宋晏那,宋晏却是由于没有被邀,倒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听后沉默了会儿,就只与老张说知道了,老张仔细看了他神色,几句话到
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只小心说道:「小宋没说想考去哪?」

  宋晏自顾点了支烟,待烟丝红烫后才淡淡回道:「我想她去帝都。」老张又
咽了咽,只觉嘴里发苦寸言难吐,胡乱附和道:「帝都好呀。」

  临近五一假,宋晏也忙得焦头烂额,四月末那天开车进院子时连平日里常听
见的谁家电视声也消了音,宋晏熄了火准备上楼洗了就睡,刚拍上车门就看见楼
道前的树影下站了个人,窈窕高挑剪影一如往日。宋晏顿了一瞬就走上前去,唤
她道:「岳岚。」

  岳岚没有如往常一般晤面露笑,只静静盯着他走近,再用熟悉嗓音与她打招
呼,除去眉眼疏淡,一切倒与去年此时相差不离了,想至此,岳岚心底冷嗤一声,
忍不住嘲弄自己一番。

  她没有应宋晏,两人便在这葱郁树影下各自静默,良久后岳岚看宋晏面容疲
倦,开口道:「你也是不意外,也不问我为什么还来找你。」宋晏唔了一声算是
应她。

  岳岚被他态度气笑:「你倒是敢做的出来就敢应下了。」宋晏听到忽地抬眼
看她,神色隐在浓晦阴影里难辨,却是只有抬眼这动作显得像是眉眼一跳,他盯
着岳岚沉了声:「你都知道了。」

  岳岚冷笑道:「我当然知道了,你不用以为我在诓你话,你不点明,那就由
我来说,你与宋……」宋晏猛地拽住她厉声道:「岳岚!」见她被自己打断一脸
错愕,又略缓了声接着说道:「你如果要说那就上楼说吧,这里不合适。」

  岳岚一腔怒气瞬间被浇了个透凉,到这个地步他还时刻注意着四周合不合适,
他怕么,他当然怕,怕她大声喧口出去怕邻里听到,他是真怕为人知也好,抑或
是护着宋潋也好,她忽然就没了拆穿的欲望。

  这几年里那些她偶尔觉得父女两人相处别扭的时候,去年宋晏丝毫没有预兆
的分手以及不久后与宋潋同去Y市的半月余,她不甘的,谁一心投入被戛然叫停都
会不甘,她也不懂,与王知咏开始虽是赌气,但后来也渐渐顺了心,直到除夕夜
湖边的烟火会,王知咏硬拉了她去看,冷涩的天里她忽然就在人群稀落的角落里
看见宋晏,他亲吻着眼前人,长久没有结束,与对岸转瞬即逝的烟花比显得永恒
致远。她感觉自己红了眼,在这寒夜里烫得灼人,直到最后看见他半拥住的人是
宋潋,一腔滚烫瞬间浸透在了刺骨湖里。

  她再有不甘也不会那般希求姿态,她天生做不来那姿态的,柔情轻怨温言蛊
惑不过是她最后一次试探罢,这也算她最后一丝不甘了,好在全都投在了那夜风
雪里再没留痕。

  宋晏见她晃神,忍不住唤了唤她:「岳岚?」依旧是那熟悉入骨的嗓音,岳
岚忽然惊醒,嫌恶地恨声道:「宋晏,那就到此为止吧。」说完强撑住有些疲软
的身体,依旧挺了身姿腰背转身走了。

  一阵打火启动的开动声后不久,岳岚开的那辆车便消失在安静的院子里,宋
晏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离去直到再也不见,他也不知在那站了那多久,等稍一晃
神抬脚时已经有些麻了,他回望了一眼楼上家里的黑暗,又是呆楞片刻,终是转
身上楼去了。

  近初夏的夜里潮气渐渐浸染了枝头新叶,在昏暗路灯下一照显得被泡久的暗
沉黏腻,泛着乌色的幽绿竟就是这个夏天的开端了。

               第三十八章

  五一假宋潋匆匆回来待了一天多,一去至六月初高考完不会再回来了,宋晏
特意早走半天给她做了一桌菜,看她吃得尽兴到狼吞虎咽,不住叫她慢些。宋潋
稍减了速却摇摇头道:「在学校一待一个月,平时都是急着吃饭也吃不出什么味
道来。」

  她清瘦的面容上带着些疲倦,宋晏瞧着忍不住心疼道:「再熬熬吧。」宋潋
从咀嚼里囫囵挤出应了一声,就这样宋晏半看着她吃了这一顿饭,最后与她郑重
说道:「宋潋,我不多说,这场考试你须得尽全力。」宋潋有些意外他此时的认
真态度,只是一抬眼看见他的目光,下意识便答应了他。

  宋晏见她怔怔模样,抹去严肃展颜轻声道:「袅袅也要成人,有自己人生了。」
宋潋不以为意嘟囔着:「我一直都有自己人生啊。」宋晏笑笑不语,宋潋不知怎
的突添一分不安,她嗫嚅道:「你就是我的人生啊,要是出门读书远,我就去……」
宋晏笑着打断她:「不说这些了,答应我的,你先考完。」宋潋一时呐呐只得埋
头继续吃饭。

  这一年六月初的天刚起了点热气,除了正午时候晒得睁不开眼,对于高三生
的这次重要考试其余都还算顺当,午后还能有些风,不至于昏沉得文理综与英语
遭了瞌睡,不过快速又平静的两天,与晴朗无云的天一般平平无奇。

  临近英语结束,略有些骚动,宋潋仔细检查了一下,收拾干净就等着最后五
分钟了,她不免想起中考时的台风天,也是宋晏来接她,可那时的心情怎么能跟
现在比呢,何况今天是她生日,十八岁的生日。

  铃声如常响起,宋潋泄了口气,忍不住轻快地走出教室去,寝室东西早就归
置好了,她又在本校考,碰上回寝室的许逸沁跑去抱了她一下,丢给她一句「都
结束啦」就转身回屋收拾去了,留许逸沁在原地被她这般雀跃惊到呆楞片刻,不
多会她提着行李出来就要走,许逸沁喊住她:「阿潋你就这样丢下我啊。」宋潋
回头摆了摆手,又丢给她了一句「再会」。那般模样,许逸沁竟隐隐生出她要离
她远去的心情,可马上她甩甩头直骂自己都考昏了头吧。

  宋晏依旧给宋潋买了个生日蛋糕,要了完整的十八支蜡烛给她,宋潋哭笑不
得偏只插上一根点了,难得郑重又闭眼许了愿,一睁开就看见宋晏看着她似乎很
久了,心里一动竟觉得这愿睁眼便实现了一般,忍不住眉眼尽展笑道:「你就是
想知道我也不会说的。」宋晏失笑摇摇头:「你许下就好,不用说给我。」宋潋
轻声哼哼几句,只瞥他一眼就开始动筷了。

  饭后宋晏去洗碗,因为饭前他不让宋潋先吃蛋糕,这时宋潋才切了端了一小
块也跟他一起挤在厨房里。宋潋嘴里叼着叉子,红润的嘴唇沾了几抹腻白的奶油,
甜得她看着正在洗碗的宋晏忍不住笑道:「我可是十八了呀。」傻乎乎得像个小
孩。

  宋晏被她感染,偏头过去看她也笑了:「不容易不容易,你我都不容易。」
宋潋似略有不满他会回答,微蹙了眉轻哼道:「哪里不容易了,我又没让你操什
么心,小时候……我听外婆说你连尿布都没给我换过几回。」最后自己也有些不
好意思,微微低了头自顾吃手上的蛋糕。

  宋晏轻笑一声:「这些事也要被你翻出来,可是袅袅,为人父母自有许多你
想不到的难处,有些不得已你怕是不能理解的,小孩子也不都是只过轻松单纯的
生活,你长至十八岁一路不算简单,我做你父亲,这个位置十八年当然也有我的
艰难,我们活着本就是不容易的事情了。」宋潋含糊唔了声,说道:「那我们也
算共苦过了?」

  「怎么不算?不论共苦,还有同甘,我们这些年一直都只有彼此啊。」宋潋
一时意动,按捺住狡黠偷笑,贴身过去亲上宋晏,奶油的甜味在两人口腔弥漫,
触感软腻的到底是奶油还是宋潋调皮的舌尖,宋晏也不知道,他也只想这般缠住
她,轻咬她软嫩的唇瓣,舔舐掉她口腔每一处甜味,就这般缠绵至久。

  逼仄厨房水龙头依旧哗哗作响,是流动的时间也是静止的时间,宋潋半举开
手上的小碟,宋晏双手也沾满清洁剂泡沫,他怕蹭到宋潋身上尽量张臂避开,就
这般别扭的姿势,两人却仍想用胸膛相贴,呼吸相缠,忘了流动的水,忘了不便,
忘了已经下好的决心。

  良久后宋潋半倚着宋晏胸膛,宋晏无法用手去触摸她,只贴近她耳畔轻声道:
「十八岁生日快乐啊,袅袅。」吐息扫过轻痒直挠到宋潋心里去。

  六月从月初到月底出分数,宋潋除了同学聚会基本上就没怎么出门了,休息
一周后闲得无聊迷上煲汤,自己琢磨着去利水街找了王姨在旁取经了一天,因为
晚上生意忙,专挑了近黄昏的时候去,老板娘倒也没藏拙,教了她几个更适宜H市
口味的绝活,也问过她高考完不好好出去玩跑到这尽是油烟处遭罪,宋潋含糊着
解释了自己想喝,老板娘只笑笑没再追问。

  查分那天夜里宋晏陪她熬到凌晨,可也不知是网站拥挤还是时间不对,迟迟
刷不出来,宋晏第二天还要早起,宋潋直催他先去睡,宋晏见她还算轻松,嘱咐
了查出来了跟他说,那晚宋潋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无聊地一遍遍刷,说急也不是,
只是这样一个宣示人生拐角方向的夏夜,尚算凉爽的风吹得她惬意眯眼,手上的
重复枯燥任她思绪飘得有些远,不可抑的那么多画面,她幻想的祈愿的,在深夜
里放肆地企图成形。

  第二天近中午才查到分数,在她意料之中,不算偏差的分数,一切似都在掌
握中的模样,她立刻给宋晏拨了电话,电流挡不住的喜悦,笑着说道,又像问宋
晏又像在自问:「这样就没问题了吧?」宋晏被感染亦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回她
道:「这样就好了。」

  宋潋早就想好了专业和学校,只是一直没跟宋晏说,报志愿的那些天宋晏也
只问了她想学什么,宋潋见他没提学校,迟疑着说了想学物理,宋晏听后只表态
道她感兴趣的就可以了,宋潋松了口气,临近截止时间她预填好志愿前宋晏也没
有再提及这件事,宋潋惴惴地在网页保存好只想求截止时间快到。

  七月初的一天宋晏回得早,接了宋潋说要出去吃,宋潋眼睛一转道还没去过
老张跟他新开的馆子,偏偏就选了这个,宋晏无法,给老张打了电话预留个小包
厢就行了,接了她又往那边去。

  这个饭点时间老张自然在那里,迎了他们上楼直说这顿算他请宋潋吃的,宋
潋没客气笑着就应下,从坐下到点菜再到上菜,老张一直作陪在侧,没有要走的
迹象。

  直到宋潋动了筷子,宋晏清咳一声对老张说道:「你今晚是不做生意了?要
是给我倒贴钱出去,下个月我就要拆伙了。」老张得他揶揄,本有些紧张的僵坐
倒是欢快了些,心里自然也有些数了,面上只大笑道:「得得,我给你赚钱去还
不成?」说完就转身出去帮他们关好了门。

  少了个人意外有些安静,宋潋没太注意这份奇怪的静默,冲着喜欢的菜式就
下了筷,两人各自吃了大半场饭,直到喝汤时宋潋才真意识到宋晏今晚的少言,
她随意找了话题道:「这家菜式我看不少算北方菜,是张叔叔的专门请来的厨子?」
老张祖籍帝都隔壁省,宋潋不算意外。

  「唔,还是他从老家请来的。」宋晏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宋潋对其中一道
有些兴趣,正要问宋晏,哪知他先张口,像是生生截断又像终于打破今晚的安静
般突兀:「宋潋,帝都的W大的物理系更好,我查了下往年分数线你报应该没问题。」
宋潋脸上笑意像是凝住一般,一敲便要碎,宋晏的语气有些硬直,甚至不像商量
建议。

  宋晏没有顾上她的呆愣,继续说道:「你才十八,我总是要为你考虑更多一
些。」

  「更多什么?不顾我意愿的更多?」宋潋嗓音带颤,不能自抑地哆嗦,「我
就想离你更近些也不行么?」

  「你不是选了喜欢的物理?既然喜欢那就应该去更专业的地方,省城不比帝
都,对你只有好处的。」宋晏依旧那副平稳嗓音。

  「那我走那么远,你不会想我么?」宋潋触壁,声音本能地轻弱下来,甚至
有辨不清的乞求。

  宋晏笑了,清朗一如他的名一般平静清明,他看着宋潋目光依旧带柔,言语
却冰得淋了宋潋彻透:「我是你父亲,你走得远,怎么会不想,只是又正是你父
亲,我才希望你能走得远。」宋潋全身微不可察地轻颤,哽噎着嗓音轻忽:「你
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

  「我都知道,但袅袅你值得更好的世界。」

  宋潋忽觉一阵绝望和无力,他明明轻言慢语,可句句如风刃地堵死她,他早
就做好了准备吧,可她此时连气都提不起来,该怒?该生气?该骂他不懂她心意?
他如此处心积虑为她,自愿舍下的这些,她连闹的力气也被他几句话耗尽,混沌
的脑内此时只清晰地现出一路,宋潋强忍着定了神,平静地看着宋晏,嘴角轻挑
竟是浅笑道:「那你要答应我不干涉我选专业。」宋晏没意料到她答应得干脆,
这点意愿当然是要顺着她了。

  这顿饭无法再吃下去了,两人安静地收拾了一下就准备回去,下楼正好碰上
老张,还咋呼问道这才吃了多久,一张口就忍不住在心里拍自己,两人神色明明
平静,却异常得要冻住周遭。宋潋在前跟老张简短告了别就先下去了,老张回头
看宋晏似有意询问但又忽觉触电般不敢去问,只得挑了个别的话题只想把此刻僵
硬打破:「孩子志愿报好了?」

  「嗯,去帝都,我先走了。」宋晏状似随意地回他道,随后还没等老张回他
就下楼去了,留老张一人在原地呐呐模样,一张一合倒似求水的河鱼,一窥到了
这场干涸旱季的全貌,直到最后只剩枯泥沾身也道不得道不得。

  回去后宋潋依他改了志愿,填了帝都的W大,同时改的还有专业,她选了计算
机,是W大另一出名的院系,不过这些等八月录取通知书寄到后宋晏才知晓,那时
宋潋把通知书给他看,见他略错愕的神色忍不住笑着说道:「如愿了吧。」

  确实如愿了,他所求就是这样了,望她好,望她离开家乡,望她能去见识拥
有更多,甚至望她有日能忘掉这荒唐的一年,然后他呢,他还没想,大概不太重
要了。

               第三十九章

  八月初老张给他姑娘摆升学宴席,小姑娘高考考得不错,老张也乐得大宴宾
客,宋晏这几年大小各种席面参与少了些,可这种关系的自然是避不过。

  两人当年开的馆子被老张折腾得扩了一倍,那天索性就在自家酒楼一楼厅堂
里摆了二三十桌。老张娶的是本地人,来的人大半里亲戚都是老婆根系的,自己
人脉多是与宋晏多年盘根错节交织一起的,何况老张又请了他做协助迎客记账,
一上午大厅里过火的冷气吹得他脑仁直疼,来者近半与他至少有点面之交,不断
招呼应付像那冷气一点点耗着他身上的热度,一层层清晰扫出他扎在家乡的深根
乱节。

  好不容易挨到开席,老张放了他去熟人那桌吃饭,半是感激心疼累得他忙碌,
半是知晓他现在喝酒少了许多,玩笑着叮嘱不准那桌人灌宋晏酒,其中与他们相
识已久的朋友笑着闹道:「宋晏现在不喝我们还逼他不成?老张你是瞧着宋晏一
个空巢老人整天没人照看,老妈子心上身了吧?你别急,小张这月底一走,你跟
宋晏作伴去。」

  老张气得直骂道:「呸,什么玩意儿空巢老人,就你家皮小子,谁先老谁自
个有数。」那人被戳痛处,灌了半口酒直叹:「提不得提不得。」

  一桌上年龄多是相近,拖家带口的也有几家,又因着今天主题,开了讨论孩
子的口,一路决堤再关不住。老张瞧了眼宋晏,压了些声音与他说道:「他们不
灌你,你也少喝些,吃了早点去隔壁休息会儿。」

  宋晏似是嫌他烦人,摆手轰他招客去。一桌人也是到了年纪,早年混迹市井
的,这些年倒是越发抓起教育来,孩子的兴趣班、升学择校论个没完,宋晏本就
一个人坐着,这话题现在更是插不上嘴,只垂眼自顾吃着饭。

  直到老张一家人来敬酒,还在絮絮不休,这时更有一熟人老婆插言道:「论
省心还不要提宋晏家的小宋,当年自己考上的附中A班,去的又是帝都,哪像我们
那几个,学学老张管教,去省城就不错了。」话音刚落另一人似是无意问道:
「那什么,宋晏,小宋有几年没见着……」

  「来来喝酒。」老张转眼就到了这桌,举杯高声断道,一时压下桌上或高或
低的乱杂话语,淹没下旁人无意窥探似的询问。他们一家三口在一桌惯例恭贺声
里得体来往,一杯饮尽了就流向下一个一模一样的场面。

  老张他们来时就暂驻在宋晏座旁,他起身回酒时小姑娘还就近与他碰了杯,
玻璃清脆一声响在沸鼎人声和权作背景的歌声里瞬间便擦着耳膜掉在水里没了声
响,宋晏因此认真看了眼小姑娘,要成年的年纪,身姿处处青涩却又每每又已是
成人模样,这样特殊年纪里杂糅面容,惹得他心里一跳,关于宋潋他记得最清的
模样就是这个年纪里的,却只能到此不能再想下去了。

  这一天如旧,还漫长得很,午饭宋晏没从老张的话吃得慢,等大半客散他又
帮着送客收尾,老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等满大堂只剩残羹冷炙的狼藉,老张拉
住宋晏道:「行了行了,你跟着我舅子他们去隔壁歇会儿去,房间开得有多的。」
见他神色疲累,又忍不住说道:「要不,我找个人送你回去得了,现在酒驾可查
得严。」

  宋晏扇了扇老张身上的酒味,皱眉道:「你倒还先嫌起我喝多了,瞧你一张
脸。我就去隔壁躺会儿就行,你自己忙去吧,下午要是有牌场缺人,你再喊我。」
宋晏帮忙帮到底,老张乐呵一笑,今天自然是高兴的。

  他喝得不多,宽阔的陌生房间里窗帘一拉,幽暗得只剩空调抽泣的声音,静
到极处他却异常地清醒,绷了半天的神经松了张力,却有些难恢复了,静到极处,
耳边泛起嗡嗡样的幻听,硬生生的清醒让他行刑般亲眼瞧着不少他不愿浮现的事
被勾出来,一按下去便浮起来,直到最后似无力般深深埋头入凉被里,这样便可
以躲开些。

  挺到三点,神经一半昏沉,一半不知游到哪去,老张给他打来了电话,说道
觉也睡够了赶紧来楼下大包房帮他顶场,宋晏昏胀间应了他,顾不得一脑混沌简
单收拾便下楼去了。一进屋,老张就安排他给自己丈人一家子,宋晏难有应对老
人亲戚的技法,只好捏着鼻子坐下陪他们打麻将到晚饭,如此一天才堪堪捱到暮
色临至。

  晚宴多只是相熟亲朋,小桌聚了聚便要散去,宋晏匆匆吃了饭就要挟着僵了
一天的脸回家去,少不得老张丈人敬他几杯,沾了酒再不能开车,老张直说要找
人开他车送他,宋晏摆手只道车停在馆子那边自己打车回就可以了。

  宋晏今晚意外坚持,老张拗不过,见席上也散了大半,宋晏与长辈相熟打了
招呼就被老张拽着出了门。

  夏日八点多的夜才刚游荡在城市华灯里,路边出租一辆接一辆划过去,可老
张拉了宋晏,递他一支烟,帮两人点燃长吞吐一口了才徐徐说道:「今天麻烦你
了。」

  宋晏吐了一个烟圈笑道:「这哪跟哪?还犯得上说麻烦啊?」老张大咧咧也
笑了:「我都知道,忙倒是其次,就是跟人应付了一天,别的不说,就我丈母娘
那老太太的碎嘴,你下午估计没少受罪。」宋晏掩屏了些气息,只低声回了他句
「没事」。

  昏暗路灯下两点红光明灭闪烁燃到一半,老张声音意外有些小心与梗塞,似
被手上那点愈来愈近的红光催着般:「小宋……她有个两年没回来了吧?」

  宋晏隐在烟雾后的面容模糊,手上烟灰未见一丝抖落,只不可觉察地一滞便
流畅地递到嘴边,唯有宋晏平静的声音打破凝滞:「嗯,大三出国交流去了一段
时间,后来毕业也忙。」

  老张面色闪过一丝尴尬,干笑道:「今天不是办升学宴,倒是想起小宋今年
刚好毕业来着。不回来了?」

  「唔,上次听她说签了帝都的工作。」

  「帝都好呀,好地方。」老张言语呐呐与四年前一般无二,只是嚼到最后自
己也觉得苦涩难咽,叹息一声,使劲掐灭了烟头,一点明灭不稳的微弱光亮瞬间
息止,他片刻后才说道:「孩子也大了,该飞的也飞了,你一个人……」

  宋晏也随他利索地灭了烟头,清了清因为抽烟而干涩的嗓子打断道:「下午
没睡好,喝点酒又上头了,我先回去。」说完面色无虞地叫了车,临走又拍拍老
张肩叫他悠着点忙完也赶紧回家。

  那辆全市统一形制的出租车不多会儿便汇流入一片光海里,老张愣愣驻住原
地再也看不到宋晏的一点关联,一个人孤立在路灯昏色下,一时苦涩蔓延渗透在
闷热夏夜里沁出几味萧索来,这还只是片刻的孤独。

  宋晏回了家还不到九点,院子里草木葳蕤,虫鸣也随之喧声扰耳,再热闹闹
的也难透入一屋的凄静。他全身疲乏极了,换洗衣服也没拿就进了浴室。偏偏作
对般,几天吭哧吭哧放水的莲蓬头终是哑了声,宋晏今晚不想出去买,耐性地检
查一番,似是能修修撑过今晚。

  工具箱都在储物间,踩着湿漉漉的拖鞋去拿,一阵杂乱翻找,天气本就闷热,
一滴汗不小心渗进眼里,疼辣得逼他闭了眼,心里难免一股躁气,许是已是憋闷
了一天,也许是早就酝酿了几年,此时再忍不住,狠狠踢了一下脚下的箱子,粗
喘了几口气睁眼来,却意外看见角落里挨灰多年的玻璃酒罐,浅青色澄澈液体在
这样的夜里泛着微微润腻的金亮釉色,似陈年累日的光阴留迹所在,此时这一抹
亮色却刺痛了宋晏的眼,明晃晃地对着他,无声叫嚣着都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第四十章

  屋子里空得头顶瓦斯灯泡轻微丝丝声,宋晏瘫坐在储物间地上良久,缓缓才
找回心跳般从一阵眩晕抽痛中回神,太阳穴突突直跳,盯着那酒罐,情怯地伸手
抱进怀里,怀中物也在盛夏暑夜里贴身送他一片清凉,宋晏收紧双臂着蜷缩埋首,
揽紧怀中如珠似宝的唯一,竟似个孤寂孩童般瘫地无故哽咽,四周无声,机械的
灯泡丝丝声与他无关,院子里热闹虫鸣和零星人声更与他无关,此时他所有好似
就剩下怀中经年的酒罐了。

  宋晏端着满杯的青梅酒缓缓踱步到宋潋房间,迟疑了一下才推开虚掩着的门,
房内游荡着淡淡烟味,包绕着他,恼人地驱散了房间主人曾留的半丝气息。不过
就算没有烟味,也不会有她的味道了,宋晏自嘲如是想到。

  屋内整洁干净,陈设多年未变,连床上的床单被褥都一应俱全,只是对于盛
夏的天气,床上春被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宋晏没有开灯,走进去卸去一身力坐在床边,无声地一口口饮下杯中酒。五
年前从Y市带回来酿好后,两人曾喝过一杯,那时还带着当年夏日清鲜,他就让宋
潋喝了两口,再贪杯便不许了,宋潋赖皮从他手上争了一会儿,却趁他不备亲上
他,唇齿相依地从他嘴中又抢来一小口,她见宋晏又是微微愣神又是气急,自己
倒在一旁笑得乱颤。

  口中味道明明比五年前更醇厚丰盈,宋晏却尝了一嘴涩苦,连咽下都会梗塞
一番,本还酸胀的双眼如潮涌拦不住般又润湿了眼眶。好在收隐在一屋昏暗里,
宋晏看不见自己红着的眼角、狼狈的面容,这般才可怯懦又放肆地允许放出不见
光的心底事。

  宋潋当年如他意地填了帝都,却违自己意地换了专业,然后拒绝了送她去帝
都上学的提议,临上火车时她拖着及腰的行李箱在站台上忽地对他一笑:「你想
我去过更好的生活?」可还没待宋晏回她,自己笑意未减又说道:「好呀,那我
过给你看。」明明是分离的伤情,宋晏却从她眼中里隐约看到了跃跃欲试的张扬,
宋晏哑言,不敢再看她,只怕多一眼便会后悔。

  站台上乘务员已经在催了,宋晏强忍心里酸涩,帮她背好背包,刚要最后嘱
咐一路小心,宋潋却趁他接近自己的间隙贴近他耳畔,低声说道:「你就这样舍
下我了。」语气似怨似恨,双眼却微微幽垂,轻薄眼皮上透出一抹殷红,面容难
抑的伤情,宋晏顾不上自己痛楚,只想怜惜地拥她入怀,可他不能。

  宋潋抽吸了一下拉起行李箱准备上车,闪着两眼莹润对他最后定定地说道:
「你要记住。」言罢转身便无回头地踏上列车。宋晏停驻原地看着她身影消失在
拥挤的车厢里,又看着这辆载着她远去的列车再也不见,空落落地遍寻不到一息
她的存在,才心痛回神,哪里会是他舍下她了,被留在原地的才是被舍下的。

  而后便是如旧的生活,与过去四十年看似并无不同的生活,熟悉的环境里规
律早起与三餐,酒本就不多饮,后来愈发少了,只是怕宿醉在沙发上也没有一杯
醒酒汤可喝,除了夜里略显频繁的浅眠易醒,时常在一屋里安静得只有自己心跳
声里怔怔恍惚,他这般努力地与旧如常了,平静得连自己也骗过。

  宋潋的联系在最初的秋天里还是蛮频繁的,她独立惯了却也首次离家远行,
常常与宋晏打来电话说着北方秋天的清朗与干涩、无独浴的尴尬,聊些与家乡迥
异的风土人俗。直到北风吹冻住学校湖面,她曾在莹澈冰面与他打来电话,兴奋
地讲道第一次立在湖面的惊奇欢喜,猎猎冬风与咯吱踏雪随她冷得微颤的声音一
齐卷进手机里,在南方淋着湿寒小雨的宋晏就这样听到北方冬日的辽深高远,也
听到在那般天地里宋潋的模样。回寝室太晚错过热水时间的琐碎,夜里走路踩冰
面不小心滑倒的糗事,她常一一与宋晏讲来,或是微微气恼抱怨,或是好笑微赧,
宋晏都细细接听,随千里传输她情绪的电磁波一般波动。主动打来的多是宋潋,
他一直以后就是留在原地接受她消息的那一个了。

  这样的时代,维持与一个人联系何其捷便,可疏淡掉彼此的羁绊又是不自觉
地轻易。

  宋潋的第一个寒假归家,宋晏去火车站接她那天下午天光晦暗,宋潋神色熠
熠压过天色,她似与走时几无差别,一举一措却又隐隐带着宋晏并不熟悉的陌生
滋味,宋晏扫去这份异感,只能一切如常。

  他给宋潋房间早就铺好了床,两人归家后宋潋看见面色一滞,却也并未多言,
年前的日子,他白天依旧不在,宋潋也偶尔出门会友,两人除了几次共进的晚饭,
多天里几无多余交集。

  直到除夕夜里,宋潋躲在院子近零时的炮仗声里,钻进他房间,直言说闹得
睡不着,宋晏无法,只说陪她起来再守守岁,宋潋却又道困了。宋晏心里一块明
镜般两人心思无处遁形,他犹豫片刻,微微哑了的嗓音,在屋外嘈杂声里不小心
就被搅散个干净:「炮竹一会儿就放完了,再等等就好了,白天都忙了一天,早
些睡。」

  宋潋在屋外一时一时乍亮的光影里伫立不动,偶尔一道短暂亮眼白光晃过她
脸庞,照得煞白,良久后宋晏才听到她低声说道:「我知道了。」转身便出去带
上了房门。屋内依旧被院子里喧杂闯入占尽,刚才两人一番略显生硬的低声仿似
不存过一般。

  宋潋再没夜里潜入他房间过,连与他肢体相触也不经意收敛起来,没有这些
宋晏明显察觉的疏离,她平日与他的接触如旧自然,都要骗过他那晚真有鬼魅潜
入过,可他又哪里不知,是他推那鬼魅出门的。

  过了四十的年纪,日子不自觉地倏忽擦身就过去了,宋潋大一暑假与他说道
要做社会实践和学英语就没回来,她也逐渐忙碌,宋晏连北方晚来的春日都没听
闻,两人联系便不经意地逐渐稀疏,宋晏想起她的模样竟是只能念到第二年冬日
里归家过年的宋潋,再后来宋潋大三忙着出国交换,又是一年。

  那一年她在国外,两人又不算喜欢视频联系,只得于社交软件上的零星话语,
异地而处早是常态,这次却又添上时差,不同步的昼夜,割出居于两个迥异时空
的陌生,近一年宋晏几乎都没听到宋潋声音,衬得两厢偶尔的言语总似承载它们
的手机一般机械冰凉,除了时空更多是不再交集的生活随赠的无语,从何说起,
身边无一物对方再见过,竟像已脱了一身血肉换了模样,又能从何说起。

  疏冷易在习惯,归国后这般状态倒继续延续下去,除了宋潋偶尔电话讲起毕
业这一年的计划,宋晏难再听闻到更多的讯息,她遇上什么样朋友,又喜欢了什
么,那些细密的情绪他很久没有触及到了。

  想起来如此荏苒的时光,可漫漫寻去宋晏只觉无一日不同,晨起夜眠,细细
数来又感日日漫长如永夜,初始的痛楚如今只剩麻木恍惚,这便是下半生了,时
间是永不停歇的浪潮,总能时时如约来袭,总能在日日反复里磨损平深刻,磨花
淡记忆,挣扎不得。

  宋晏手上的空杯不小心松落砸地,砰的一声碎了,他却倒下至身后床上,深
深陷入柔软被褥里,可此时一丝未觉被柔软包绕的安全感,只周身软得无力下沉,
直到无间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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